三个“地主”
土改的时候,有乡邻对我奶奶说,你们老赵家真是可惜啊,舍不得吃舍不得穿,挣了点钱都买了地,结果共产党一来,全被分了。
奶奶没说什么,只是一笑。
村里原来土地比较多的,一是王家,二是何家,三是我们赵家。
解放前王家当家那一代,是典型的享乐主义,及时行乐,今朝有酒今朝醉。王老财娶了两房老婆,是村里唯一有小老婆的。在那穷山村里也没有什么别的娱乐或者挥霍财富的方式,除了打猎喝酒,就是抽大烟。
解放的时候,王老财的家产已经挥霍得差不多了。大老婆跟他过不下去,也单过了。土改的时候,王老财还是被划为富农,是仅次于地主的高成分。虽然财产被挥霍掉了,历史的污点却抹不去。抽过大烟,娶过小老婆,这就是严重的历史问题。之后的历次政治运动中,只要有什么批斗会,王老财都要自己准备好高帽子,主动赶到会场去陪斗。年轻人不了解情况的,会以为这个反动分子干过多少反党反革命的勾当,大小石子不断落到他身上。
在那个唯成分论的时代,王老财积下的罪孽还报应在子女身上。背着黑五类的包袱,子女在学校受尽歧视,入不了少先队,进不了共青团,招工招干和招兵都没有份儿。
何家当家的应该是比较有远见的人物。在那样一个穷山村,他们居然知道知识可以改变命运,居然能够倾全家之力培养出一个大学生。
何家的土地虽然不是全村最多的,也在村里列前三之内。为了培养大少爷读书,后来又为了大少爷的晋升,何家只能将土地一点点卖掉。何家少爷大学毕业后,在国民党军队里做过几年文书,没捞到多少油水,却为打点关系花费了家里不少银子。位子还没坐稳,投资还没收回,国民党却被共产党打垮了。没有资格和能力随老蒋逃往台湾的何家少爷,灰溜溜回家接受改造。本来这是一个关于“人力资本”投资的有趣故事,却因为投资失误而成为竹篮打水。
土改的时候,何家剩下的土地仅够糊口。可是因为何家少爷的国民党身份,何家还是被划为地主。不过,听老人们说,何家虽然对乡邻小气,却从来不是仗势欺人之徒,所以在土改中也没有受过多少罪。
不过,何家当初的失败“投资”还是给后代带来了灾难。何家的两个儿子和两个女儿,一直在村里和附近地方找不到对象。最后,两个女儿远嫁了,一个儿子外出入赘了,一个儿子很大年纪才从很远地方娶回媳妇儿。最糟糕的事情是,如果没有后来的改革,他的子子孙孙都要背着“地主”的黑锅,要经受社会生活中无尽的歧视。
解放前王家、何家向外卖地的时候,买主主要就是我父亲的父亲和爷爷。除了经营农业之外,也经营一点山货生意,在我父亲的爷爷的时候,就积累下一点财产,开始逐渐买地。我父亲的父亲和爷爷,都是村里的头面人物。因为行侠仗义和周济乡邻而获得很好的名声。
我爷爷供我父亲上学的时候应该花不了太多钱。小学是在一个镇上的私塾上的。十四或者十五岁到县城上中学,需要一些花费,但时间不长。父亲上中学的时候,接受了先进文化和思想,接受共产党的影响。十六岁的时候,他悄无声息离开学校,参加共产党的部队去了。先是在云南广西一带闹革命,后来又随着部队北上。父亲还参加过开国大典。再后来,又回到云南。爷爷奶奶再次得到父亲的消息时,云南已经解放。那时候,父亲在部队里是一名冉冉上升的明星军官。
解放的时候,村里的好地大多集中在我们家里。所以,我们村的土改主要就是分我们家的土地。划成分的时候,按理说地主非我们家莫属。但是,一来我们家没有雇工剥削,二来我的祖辈在村里有着很好的名声,深得乡邻爱戴,更关键的是,那时候我父亲是解放军军官,于是我们家只划分为“中农”。
时代变迁改变着人的命运,也塑造着人的命运。
幸运的我的祖辈们当然不知道塞翁失马或者得马的故事,但他们显然明白这个故事的含义。土地作为一种自然的赠与,它的作用就是帮助人们获得基本的生活资料。以这样的方式看待和利用土地就是自然的,就是合理的。善待土地就是善待自己,就是善待自己的命运。
我离开村里的时候,时值联产承包责任制推行期间。其实又是一次分田地。姑姑说起我们家族的辉煌历史,对我们只分到零零散散的一点点土地有些不平。我对此并不在意。土地总是在那里,它或者归你,或者归我,但归根到底是属于自然的。我们一时拥有它,只是将他作为谋取生活资料的一种手段。除此之外,土地不会有其他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