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学成老师:洞山良价大师传(16)


 

     第十四章 烹佛锻祖得道膺  

  
   
(本章字数:5654 
  
     
  洞山道场三年来虽有三五百众,但根器均为一般,没有特别合意的。洞山良价倒也不急,心想,即便是这样,七年八载也总会练出几个铜头铁臂来。也许是天遂人愿吧,今年刚一开春,洞山道场就来了一人,使急于见道的僧众们心情大振。因为这个人在洞山良价三言五句之下,居然见道开悟了,而且不久之后,就代洞山良价领众。有了这人作典范,洞山道场更加兴旺。  
  
  这个人就是道膺,后来在江西云居山开法,成为天下闻名的云居道膺禅师。  
  
  道膺是幽州(今北京市)人,俗家姓田,七岁时出家于范阳(今河北涿县)延寿寺,二十五岁受具足戒成为大僧。游方时到长安,参翠微无学禅师。翠微无学禅师是丹霞天然禅师的入门弟子,座下后出投子大同一类与洞山、赵州齐名的禅师,可知其禅蕴高深。不过道膺的法缘却不在翠微,虽时有参问,却尚未入门。  
  
  一天道膺见一僧从江西来,盛赞洞山道场,心中一动。无学禅师心里早已知晓,就对他说:“你的缘分在洞山,可前去参叩,老僧也不留你。洞山是云岩嫡子,与老僧有同门之谊。彼此一样,好去好来。”原来丹霞天然禅师与药山惟俨禅师都出于石头和尚之门,丹霞还长药山十五岁,禅风怪谲老到,人所敬畏。翠微禅师早得丹霞禅髓,天机灵透,超然物外,也极留心洞山道场,故立即让道膺前去参叩。  
  
  道膺到了洞山,礼拜毕,洞山良价问他:“贤者从什么地方来?”道膺生得虎额龙睛,人又高大,洞山心中暗喜。  
  
  道膺回答说:“弟子从京师翠微和尚处来。”  
  
  一听是本门师叔处来的,洞山心中又是一喜。原来石头与马祖齐名,但马祖门下远较石头为盛。两家门下相互参学,原无彼此之分,但道场一立,本门法脉传承自然就是大事,诸山长老虽是超然,也不得不为此留心。  
  
  “翠微老和尚有何言句示徒?”洞山与无学禅师从未谋面,也未通音讯。他一想听听本门师叔的见地,二想看看这位参学者的功力,所以有此一问。  
  
  道膺说:“老和尚供养罗汉时,弟子曾问:‘供养罗汉,罗汉还来不来?’老和尚说:‘你每日胃口为什么那么大,又吃了些什么呢?’”  
  
  洞山猛地想起自己当年在南泉和尚那里赴马祖斋的情景,南泉和尚曾问:“不知马祖还来不来?”不过当时是老师问,学生答,这次却是学生问,老师答。心想:“这则公案,居然有来有回,有呼有应了。”于是说:“翠微老和尚真的这么说吗?”  
  
  道膺说:“真的这么说。”  
  
  洞山说:“你缘分不错,不枉亲自见到前辈尊宿。”  
  
  洞山心里欢喜,叫侍者端上茶来,又问道膺:“贤者叫什么名子?”道膺回答说:“弟子名叫道膺。”  
  
  洞山语音一振,说:“我不问你这个名字,再向上说!”  
  
  道膺倒也爽快,毫不迟疑地说:“如果再向上说,弟子就不叫道膺了。”  
  
  洞山赞许说:“当年道吾老和尚也曾问我名叫什么,你的回答与我当时的回答和情境竟完全相同。”  
  
  道膺并不因此自喜,而是诚敬地问:“如何是达摩祖师西来的意旨?”要知道,这“祖师西来意”在当时恰是破参的敲门砖,明白了“祖师西来意”就是明心见性。  
  
  对道膺的这一问,洞山心里想:“这位参学者根器非凡,老僧当别开一路方能接引。”于是反问道:“他日你若扯把草盖头住山接众之时,忽然有人也这样问,你又怎么回答?”  
  
  就这一问,道膺心意豁然贯通,立即跪下,向洞山礼谢,说:“道膺罪过。”  
  
  洞山连忙把他扶起,对僧众说:“大众看好,若问祖师西来意么,只这个是。”  
  
  不少僧人来洞山道场两、三年,从未见过老和尚印可什么人,心意正在涣散,有的正准备外出别参。此时一见道膺破参竟是如此这般,心中又喜又疑。不过既有好戏,当然也就留下不走了。  
  
  一日,洞山问道膺:“听说投子大同和尚是在翠微和尚那里见道的,不知你见过此人么?”  
  
  道膺说:“投子和尚出于翠微之门,我去翠微时,他刚好下山。”  
  
  洞山又问:“翠微和尚对投子和尚有何言教?”  
  
  道膺说:“翠微和尚极少言教,平时端坐方丈,行不言之教。”洞山说:“行不言之教,如果不是上根利器,难以受其化导。你且说说,那投子和尚如何住山的?”  
  
  要知道,丛林中有句套话,叫”没有破参不闭关,不是菩萨不住山”,投子和尚既已住山,自然是破参见道之人了。  
  
  “当时我在翠微时听老师兄们谈及,心中还吃不准。”道膺望着洞山良价,感激地说:“如今幸遇师父接引,方才明白那段因缘了。”于是,道膺便讲起了投子和尚在翠微山的那则故事。  
  
  投子大同初上翠微山,问翠微和尚:“不知二祖见达摩祖师时,有何所得?”  
  
  翠微禅师说:“你今天见到老僧,又有何所得呢?”投子大同于言下顿悟玄旨。  
  
  又有一天,翠微和尚在法堂内漫步,投子大同上前礼讯,问:“达摩西来的密旨,和尚如何示人?”  
  
  翠微和尚站在那儿,好一会都默不作声。投子大同说:“和尚怎不慈悲垂示呢?”    
  
  翠微和尚说:“已当头与你一杓恶水,你还嫌不够吗?还要给你第二杓恶水吗?”投子大同此时彻头彻尾地通达了,于禅法上再无一点滞碍。  
  
  道膺讲毕,洞山说:“这翠微和尚,果然是位好手,你现在又如何看呢?”  
  
  道膺说:“我现在如果说出来,就留在洞山。”  
  
  有一日,洞山对道膺说:“老僧听到一些传闻,说是行思大和尚(即青原行思禅师,六祖大师弟子,石头和尚的老师)转世成了倭国(即日本)王子,如今已当上了倭国国王,有这么回事吗?”  
  
  道膺毫不思索,说:“若是行思大和尚,佛也不会去作,怎么会去当倭国之王呢?   
  
  “说得好!”洞山赞叹说:“当年六祖大师曾问行思和尚:‘当做什么,才不落于轮回之中?’行思说:‘圣谛也不为,还哪里会有什么轮回!”你今天所答,十分契合行思大和尚之意了。”当时国内盛传行思大和尚转世为日本国圣德皇太子,所以洞山提出此问。道膺见地高旷,心无俗染,他的回答,深得洞山嘉许。  
  
  有一次,洞山问道膺:“今天一天你到哪儿去了?”  
  
  道膺说:“我到山里去看了看。”  
  
  洞山又问:“你认为选择哪座山住好呢?”  
  
  道膺说:“师父且说说,哪一座住着又不好呢?”  
  
  洞山笑着说:“如果这样,则天下之山都被你占完了。”  
  
  道膺说:“师父怎能这样说!”  
  
  洞山见道膺机锋敏捷,应答无穷,心中自是欢喜,但仍放心不下,话锋一紧,说:“如果这样,你是找到入门之路了。”  
  
  道膺坦诚地说:“哪有什么入门之路。”  
  
  洞山说:“如没有入门之路,你又怎么能到这儿来与老僧相见?”道膺说:“若有这入门之路,反倒与师父隔山隔水了。”  
  
  洞山见道膺机辩无碍,赞叹说:“再下些功夫,以后千千万万人都会拿你没法的!”  
  
  洞山深幽,洞山平日也常在山间走上一遭。恰好这道膺也好山水,自来这里之后,每日无不上山。如今师徒稔熟,上山也常结伴,边走边谈。  
  
  此时已入夏,山中鸟啼蝉鸣,林木极茂。洞山与道膺转山归来,情意甚惬。正准备过一小溪,洞山问:“这水有多深?”  
  
  道膺回答说:“不湿。”  
  
  洞山故意责备说:“你怎么会是一个粗人呢?连话也不会答。”  
  
  道膺说:“如果弟子答得不对,就请师父开示。”  
  
  洞山说:“好,我来教你怎么回答。”  
  
  道膺问:“这水深多少?”  
  
  洞山答道:“不乾。”说完,师徒二人捧腹大笑。  
  
  一次,洞山为大众举公案,讲的是南泉老和尚的故事:  
  
  一位大法师到南泉山,南泉和尚问他:“法师近来讲什么经?”法师说:“我近来在讲《弥勒下生经》。”南泉和尚又问:“弥勒菩萨什么时候下生?”法师说:“弥勒菩萨现在兜率天天宫内院居住,要在将来才降临人世。”南泉和尚笑着对法师说:“如果这样,可是天上无弥勒,地上无弥勒了。”  
  
  洞山举了这则公案,问大众道:“为什么南泉和尚说天上无弥勒,地上无弥勒?”   
  
  这时道膺站了出来,问洞山:“为什么不去说,如果天上无弥勒,地上无弥勒,又是谁在这般安立名目?”  
  
  这一问,如同狮子之吼,把洞山连同所坐的禅床都一并震动起来,满堂僧众皆惊恐失色,不知缘由。  
  
  洞山直了直腰,走下禅床,对道膺说:“道膺贤徒,真了不起。当年老僧在云岩也曾问过先师,直问得火炉震动。而今被你今天这一问,问得老僧通身汗流!”  
  
  僧众们对他俩的对答如听天书,根本不明其中的机趣,听到末后洞山如是之说,立即对道膺充满了崇敬之情。大家都在想:师父的禅法高深,我们连门坎都跨不进,道膺师兄居然能把老和尚问得通身汗流,不是菩萨转世,哪来这么大的功夫!  
  
  这时道膺到洞山不过数月,进境竟如此之快,洞山见法有所继,心中自然欢喜。僧众们终于看见老和尚的禅法非空中楼阁,道膺能悟,我辈又何尝不能悟。一时信心激增,上下齐力,把洞山道场办得热热烈烈。  
  
  道膺见师父嘉许,僧众崇敬,心想:“我的禅修见地已有如此火候。俗话说:不是菩萨不坐山,未曾开悟不闭关。如今我何不在山上找块地方,试着闭闭关,也好再上层楼。”主意一定,便收拾行装,在洞山后的三峰顶上结庵而居,十天半月也难得下山一次。  
  
  洞山却佯作不知。  
  
  一日道膺下山来给洞山请安,洞山问他:“近来你到哪里去了,怎么人都见不着?”  
  
  道膺说:“禀师父,道膺近来在山上结庵清修。”  
  
  洞山说:“若去清修,无可非议,为什么连日不来赴斋?若不来赴斋,也该带些米面。我问伙房,你可是空手而去的。”  
  
  这时,道膺脸上流露出得意的神色,说:“师父,如今我不须回来吃斋了。我在庵里清修,已感动了天神,他们每日都给我送有斋饭。上天之物,其美无比。师父,若能修行成功,真的是可以三界任遨?不知天神给师父送过斋饭没有?”  
  
  听到这里,洞山“刷”地一下变了脸。禅修深幽,内无我,外无物,原不应落在三界之内、五行之中。如今小有所得,感动天神供养,并非有什么过错,但贪恋心一起,骄慢心一升,那还了得!于是厉声喝道:“我原来以为你是个人物,殊不知还有如此低俗的见解,老僧为你脸红。你且回去,晚上再到这里来,我们好好理论理论!”  
  
  受到师父如此喝斥,道膺原本兴冲冲的情致,如同一盆冰水,从头淋到了脚,不觉打了个寒噤,低着头退了下去。  
  
  晚上,道膺不敢再回山顶小庵,应师父之召,到了方丈。洞山端坐在禅床之上,见他进来,说:“你先坐下。”说毕,便沉默不语了。  
  
  师徒二人相对坐了半晌,洞山突然唤了一声:“道膺!”  
  
  道膺回答说:“弟子在。”  
  
  洞山立即问道:“不思善,不思恶,是什么?”  
  
  道膺此时心身踊跃,言下大悟,说:“谢师父接引,弟子终于心明眼亮了。可否容弟子再去住庵?”  
  
  洞山眼光如电,紧紧地盯在道膺脸上,好一会,才说:“你自去吧。”道膺礼拜而退。  
  
  第二天一早,道膺又独自上山,回到庵中,寂然宴坐。往日送供养的天神,居然看不见道膺在庵中,于是满山满谷地去寻。这样连寻三日,都未发现道膺的踪影。天神知道道膺禅修已臻化境,且不受其供养,也就悻悻而去,不再来了。这样一来,洞山与道膺在僧众心中就远远高于天神,洞山道场就更加兴旺。  
  
  过了几天,洞山把道膺唤下山来,说:“据你的情由,也不须坐庵了。如今山上有千余僧众,为师已老,渐感劳累,你就代我领众,指导大家参禅吧。”  
  
  见师父如此器重,道膺不敢推辞,说:“弟子领命。”于是道膺就任禅堂班首,辅佐洞山指导僧众们参禅。  
  
  两年后,洞山特许道膺住山开法,道膺为洪州云居山僧人迎入住持,就成了唐末著名的云居道膺禅师。洞山良价禅师虽然弟子众多,但其法脉流传至今的,唯有道膺禅师一系。在南宋时传入日本的曹洞宗,也是道膺禅师这一系。  
  
  再说那道膺在云居山上,也的确不同凡响。一次,他上堂说法时,先举了洞山所说:“地狱未必苦,在这袈裟之下,一生之中,不能究明根本大事,才是真正的苦。”道膺接着对僧众说:“诸位,既出家为僧,十成去其九成,若有一成人能够成就,也就不算少了。若这一成之人能成就,我佛之门,岂不更为光彩。出家人不立此大志,平时只知行脚吃饭,念经诵佛,岂不惭愧。古德说:‘如想保任此事,须向高高山顶立,深深海底行,方有些子气息。’如果这件大事还没有究明,还须先去履践玄途。”  
  
  有一则公案,更使道膺的名头响彻天下丛林。原来云居山上有一老宿住庵清修,这老宿禅定功夫极深,机锋也十分敏捷,因此很受僧众尊敬。只是这老宿有一习惯,就是裸着身体,从不穿裤子。地方上难免有一些闲语,也引起云居山上僧众的不安。道膺住持云居山后,僧人们向他禀报了那老宿的事,道膺说:“竟有这等事?”便派侍者给那老宿送了一套衣物去。哪知老宿拒而不受,说:“机心文饰,非修道者所为;自然天真,乃无上之情致。快走,我不用这东西,自有天与娘生的衣裤,且一生穿不尽!”侍者无言可对,只好将衣物带了回去。  
  
  道膺于是再令侍者将衣物去,并对侍者说:“他若说自有天与娘生的衣裤时,你即问他:‘你老娘未生你时,你身上又穿的什么?’”侍者这一去,竟把那老宿问得哑口无言,不久坐化而去。火化时烧得不少舍利,又引起不少僧众的赞叹。  
  
  道膺说:“火化得几粒舍利,有什么了不起,就是烧得八斛四斗,还不如当初下得一句转语好。”  
  
  洞山知道后,说:“龙生龙子,当初老僧问杀首座,如今道膺又问杀老宿。大众,须知此门中有向上之事!”  
  
  有一次,洞山问道膺:“历劫不得成佛的大阐提人作五逆之罪,孝养又何在?”  
  
  道膺说:“只有这样,才是孝养。”  
  
  洞山说:“这句话只有你能说得出。”  
  
  有僧不解,问:“为何犯五逆之罪才成孝养?”   
  
  道膺说:“只有这样,才彻头彻尾。”

  
  
    
注释:  
  
   
 ①佛教认为,众生若有杀父、杀母、杀阿罗汉,出佛身血,破坏僧团这五种行为,即称为犯五逆之作,不通忏悔,永世不得成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