谎言


谎言

每一年都要给学生写各种各样的政治鉴定,有关毕业有关升学有关评奖有关入党……展开纸张,一套一套正义凛然的文字下意识地滔滔而出——坚持四项基本原则,拥护党的领导,拥护社会主义,坚持党的路线方针政策,与党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这是真实情况的反应吗?我不确定。只是这样写没问题,这样写很安全。如果有谁需要看这样的文字,他需要的就是这种模式这种内容。

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基本上没动什么脑子,没有思考过评价对象的真实情况——他(她)的学习、生活、思想、观念、为人、处世……可是,对于政治鉴定,我所接受的教育或训练,经验或教训,基本的思路就是蒙混过关。这样说没有错,没有任何人会对这种表述的真实性提出异议。大家都这样写,都这样说,即使不真实,即使是谎话连篇,但这是体制的需要,也是体制下的生存之道。

能够流利写出这样的政治鉴定,直接接受的训练来自上大学的八十年代中后期及工作之初的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在那个风起云涌,观念激荡的时代,有点使命感责任感的青年,大多无法置身政治之外,或多或少与政治总会有点关联, 至少是旁观过,至少是同情过,或者一起上过街呼过口号唱过激昂的进行曲。在随后的清理清算或者反思中,真理或正义,信念或信仰,价值或观念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政治正确及对政治正确的发自内心的深刻认同,重要的是鉴定和档案,工作和前途,工资和饭碗,这一切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过关是第一要务,过不了关也许会失去工作工资及前途。必须撇清与运动的关系,首先要在行为上洗清自己,其次要在思想上划清界限。即使还在相信曾经相信的一切,也必须从思想上到行为上反正过来。最多只是旁观过,最多只是同情过,而且必须强调,旁观只是因为缺乏清醒的斗争意识,同情只是受到反动思想的蒙蔽。尽量贬低自己,但还得注意分寸,切不可将自己推到另一面。要确信自己的根子是好的,出发点是对的。那时候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就是反思、批判和清算。必须从心底里信服政治正确,必须心悦诚服地拥护、支持、响应、遵守……必须把自己训练成一个乖孩子,一个规矩人,一个傀儡,一个奴才。将那些不合时宜的东西深深埋在地下,时刻提防着在课堂上,在闲聊中,甚至在梦话中露出蛛丝马迹。每周一次的政治学习,需要手写一份学习心得,其内容就是我现在给学生写的那种政治鉴定,不过是自己给自己的鉴定,实质上是表决心,树形象,是溜须拍马,是歌功颂德。

想起这些经历,实在可怜青年时期的自己。自由和尊严,一直是人生最重要的价值。从来没有想过一种没有自由和尊严的生活。“不自由,毋宁死”。可是,在那样的日子里,确实感受到了丧失尊严缺乏自由的痛苦。因为命运不在自己手里,因为选择无法自己做出,因为要生活,要承担对家庭的责任,要实现自己的事业抱负,可能成为这一些障碍的那些东西只能暂时割舍。在那个谎言的世界里,真理无法存身。看着自己一天天变得陌生,看着自己不断重复着那些自己所厌恶的东西,那种痛是切肤之痛,那种恨是心头之恨。尽管只是争取明哲保身,也确实做到了明哲保身,但是那种委曲求全,那种压抑心性,还是让我痛彻心扉。在那样的日子里,说假话其实有了某种程式,而我所说的谎言,最多也是程式化的。尽量保持思想的自由和做人的尊严,不允许我为了谋取某种利益而创新谎言。这是我唯一可以安慰自己的地方。

将自己的谎言习惯归罪于某一场政治运动并非恰如其分。实际上,我们从小所接受的,就是一种谎言教育。想一想我们从小学到中学喊过的那些歌颂领袖歌颂政党拥护文化大革命拥护三面红旗人民公社的口号,想一想我们从小写作文做作业以及大会小会上表决心选立场表达的那些豪言壮语,有多少是经过思考得到理解的,有多少是发自内心认同和支持的?在一个政治正确的时代,在一个个人失去选择权而成为政治棋盘上的棋子的时代,除了顺从没有其他多少选择。明哲保身才是生存之道。

可是,在我们缺乏生命自觉的时候,生存是第一位的,当我们有了生命自觉之后,生存是否还是人生的唯一价值?为了生存是否就值得放弃自由和尊严?如果是苏格拉底的话,他是会不屑于这种选择的。于是,当我将谎言习惯归罪于政治的时候,感觉自己在杜撰一个新的谎话。面临政治压力的时候,其实我们也可以有不同选择的。当我们选择一条安全的路径的时候,那种明哲保身的苟且态度只不过表现了我们的软弱,缺乏信念甚至空虚。当我们给自己一次又一次的借口之后,谎言将帮助我们构建出一个坚固的堡垒,我们将被囚禁其中,最终忘记了尊严和自由,忘记了人生的一切意义,完完全全成为行尸走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