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理由


  90后的大学校园有点劲爆。新学年开始不久,有位高年级男生就迅速锁定了一位刚刚入学的女生,认识还没几天,居然捧着大把玫瑰当众表白了。学妹轻轻问了声“为什么喜欢呢?”学长拽出一句很文艺的台词:“爱是没有理由的。”围观者拍手起哄,都觉得小学妹要hold不住了,不料她沉着应答:“是吗?可我听人说,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然后淡定地转身离去。传闻的真假姑且不论,谈到的问题倒是令人回味:爱究竟是否需要理由?什么构成了爱的理由?

  恋人间的爱大概是需要理由的。两个陌生人,原本非亲非故,要成为亲密无间的情侣,是彼此自由选择的结果。爱上一个人的理由可能千变万化,有些比较清晰客观(比如人品、性格、外貌、才华、气质、财富和社会地位等方面的吸引力),有些则相当神秘主观(比如“只因在人群里多看了你一眼”),但无论如何都是因感受到所爱对象的“好”才萌生爱意。如果最初体会的“好”淡漠了或消失了,爱情关系也就可能变化。以所爱对象的“好”为理由,这可以称做是“对象依赖”的爱。

  另一种爱与此不同,并不取决于对象的品质,最典型的是父母与子女之间的爱。这种亲密关系基于特殊的血缘身份,不是选择的结果,而是给定的(given)。所以,通常我们不会去问一位母亲为什么会爱她的孩子,因为这是不言自明的。若是有位母亲说“因为我这孩子特别聪明漂亮,所以我很爱他(她)”,才会让人感到奇怪,因为言下之意好像是如果这孩子没那么聪明漂亮,她就不会如此爱他(她)。这种爱几乎不需要以所爱对象的“好”作为理由。若要说有什么理由,那就是无可选择的身份特征。这可以称做是“身份依赖”的爱。

  延伸开来说,我们对母语、故乡和自身文化传统的爱,在很大程度上都是身份依赖的。比如,我们无需证明(常常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故乡更美,仍然会偏爱自己的故乡,同时我们也理解别人偏爱他们的故乡。这是无条件的、不可选择的、命中注定的爱,因此也常常被视为“正当的偏爱”。人们常常赞美自己的故乡,这与其说是爱的理由,不如说是爱的体现。

  那么我们对国家的爱呢?虽然也有诗歌将祖国比作“永远的恋人”,但我们更熟悉的爱国主义辞章总是借用“母亲”这个象征符号。在“祖国母亲”的隐喻中,我们与国家的关系就如同与父母的关系,是由身份特征(种族遗传、出生地、母语和文化传统)所决定的。那么爱国属于“身份依赖”类型,是无可选择的、无条件的爱。果真如此吗?

  大约30年前,谢晋导演的电影《牧马人》中有一句台词(后来成为爱国教育的名言):“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电影讲述一位被打成“右派”的知识分子,下放到西北牧场劳动,历经磨难。当他后来有机会去美国继承遗产时,善良纯朴的妻子用这句话留住了他。这个故事深深感动了当时年少青春的我,但心里有个疑惑一直挥之不去:那位妻子是因为家乡四川闹饥荒才逃难来到了西北,既然她自己为了逃脱疾苦可以背弃故乡,那么她的那句台词不是有点反讽吗?她是在激励丈夫升华到自己未曾达到的境界吗?30年后的今天,移居西方不再被视为背叛祖国,许多人可以一面享受海外的优越环境,一面吟唱“游子心,爱国情”。他们真的没有为对象之“好”做出身份的妥协吗?

  换一个例子。中国球迷对国足的青睐是身份依赖的,但我们对国足的“正当偏爱”会不会受到他们表现的影响?如果他们总是球技不佳且精神萎靡,我们是不是就因为这是“中国的”球队而无怨无悔地做国足的铁杆球迷?那些移情别恋于曼联或皇马的球迷应该被指责吗?

  生活实践中爱的真相远比两种类型的理论概念复杂。“身份依赖”的爱可能并非绝对无条件的,因为人的身份认同毕竟不只是单纯的生理事实,而是在经验与理解中塑造的。所以,领养孩子的夫妇虽和孩子没有血缘关系,却也完全可能形成犹如己出的亲情关系。相反,面对极端暴虐的生父,孩子也可能最终摆脱血缘的束缚而起身反抗。的确,世界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也没有命中注定无可更改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