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巨人——


站在巨人的肩上
朱清时
有人问牛顿,为什么你能看那
么远,他回答:因为我站在巨人的
肩上。这句名言从小鼓舞着我努力
学习。盼望早日登在巨人肩上,发
现一些新的科学真理。少年时代,
我曾编织过许多美丽的梦,却不敢
梦想我会作为英国皇家学会的客
人,来到牛顿的母校—剑桥大学工作。现在,每当我在美丽的剑河
边散步,看见高高耸立的金斯大教
堂时,心里都不禁感叹:我们这一
代人的生活经历了多大的变化啊!
从我懂事起,父亲的历史问题
就是一个巨大的包袱压在心灵上,
那时在我的骄傲和自尊后面,还深
藏着出身不好的自卑。因此,当我
跻身于科学院第一批出国人员行列
之中时,我极害怕在辛苦准备之后,
出国进修的梦会被人突然“打
碎”。在长期重压下畸变的心灵,
渡过了许多不眠之夜。直至一年之
后,飞机向大洋彼岸飞去,我紧张
的心情才稍稍平静。
初到美国,我们出过许多洋
相。偌大一个华盛顿市,我们全靠
两腿到处走,中午宁肯饿一顿或
花一个多小时走回使馆吃免费的
丁反,也不肯花钱买点东西充饥,更
几丈愿出与角钱坐一次地铁了。我们
宁肯花一、两个小时一件一件用手
洗飞灰,也不愿花几角钱用一次宿舍
的投气衣机。不少人还专门去买美国
人不’要的净肥肉来吃,为的是省钱。
很久以后,这种穷怕了的心才慢慢
转变,我们终于明白了,自己的时
间、精力和健康远比省下的那点钱
重要。
然而更大的困难是在工作中遇
到的。实验室的设备多数未见过,
连用途都不甚了了,更无从下手使
用。设备说明书装了一柜子,要看
一遍,至少也得大半年。对研究的
课题,我只有一些科普级的知识,
几门主要基础课未系统学过。相关
参考文献,更象天书般难懂。差距
多大!还有,口语不流利,不能进
行较深的讨论。原以遨蜘国是进天
堂,却不料来到地狱之门。稍稍平
静的心境,只不过是飞越大洋的那
一刹那而已。
那时,每周的小组讨论会是我
们最难受的时候,讨论的问题听不
懂,自己更无话可说,那种尴尬局
面深深地刺痛了我的心。要知道,
我们是中国人,是开放国门之后首
批出国的中国科学院选拔出来的佼
佼者呀里爬上巨人的肩膀,真难!
别无选择,只有正视现实,迅速填
补实验技术和专业知识的空白。
赶上去的最快途径是走直线:
把精力用在关键问题上。在青海工
厂劳动时我曾学过使用和了解许多
完全陌生的设备,青海的经验又用
到了美国。先仔细思考要做之事,
拟出一个问题清单,包括我不知道
的仪器的功能和操作方法,然后请
教别人,把他的介绍一一记下来,
自己再练几次。熟悉之后,就能找
出每台仪器的关键点。然后再读说
明书的有关部分,很快就能掌握。
两三个月后,我已能熟练地操作整
个复杂的系统,作出了一些漂亮的
“结果”。
然而,填补专业知识上的空白
却不这么容易,啃天书般的文献极
其枯燥乏味,连不懂的问题是哪些
都难确定,我的信心一度动摇,想
先学基础课,然后再作科研。可走
完这条常规的路,至少要一年时间,
骄傲和好胜的性格,使我不愿走回
头路。我把重要文献复印在手,形
影不离,逐句推敲,常常反复读到
一、二十次。每读一次,懂的就多
一些,直到找出最后真正不懂的基
础知识,再查阅书籍和别的资料。
这样高强度学习,很累。有时我真
厌恨这种枯燥的生活:没有娱乐,
没有假期,顿顿吃清炖鸡蘸酱油,
直到一看见鸡肉就想吐。然而几个
月后,读文献顺畅了,讨论会上可
以发言了。终于有一天,当看到记
录仪画出期待已久的曲线时,我深
切感受到了探索科学真理的快乐:
一年后转到麻省理工学院,科
研越作越顺手,在一次学术会议上,
我的老师向与会者介绍我说:“他
几周内作完的工作,·美国学生通常
要干一年。”这句话给我的自尊心
带来的愉快,补偿了第一年生活中
的全部苦恼。-
19816月,36届国际分子光
谱学讨论会邀请我作一个会场的主
席,那天站在主席的位置上时,我
已完全忘记了因家庭出身而遭受过
的种种屈辱,只想着我代表中国。
我发表过的论文数不断增加,‘
每篇都曾使我兴奋,但事后却发现
没有一篇真正值得骄傲,因为它们
都是在国外与别人合作的,换个人
处在那种条件下也能写出它们,差
别只是速度。我觉得科学与艺术本
质上相通,最有价值的是只有自己
才做得出的、带有鲜明个性的工
作。
怀着这种愿望,我在1982年初
回国到了青海工作,1084年又调到
大连。我与同事们合作,使两地的
科研都有进展。最近,我作为英国
皇家学会客座研究员来到剑桥大学
工作。周末休息,我常常来到垂利蒂
学院的大教堂,那里耸立着‘座牛
顿的塑像,他用那不朽的眼睛审视
着时空。站在他的面前,我常常想起
少年时代的理想和生活中的变化。
十年过去了,我已不再是在浙
大苦读英语时的那个胆怯而自卑的
青年。不久前,法院宣布我父亲在
三反五反运动中的问题是冤案,予
以彻底平反。消息传来,我又难过
了很久。我想起了莫泊桑的名作
30. 《项链》,我的父亲与那位妇女的
遭遇相似而又不同,这是一代中国
知识分子的悲剧。我想,支撑科学
的“巨人”,还应该包括民主和法
制。.
(作者:1946年生,中国科学
院大连生化所研究员,现在英国剑
桥大学做客座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