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书·诚几德第三
“诚无为,几善恶,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
刚才课间休息的时候,有同学在问,这个第三章中的“诚几德”是什么意思?其实在《通书》中,只从前几章的标题我们就可以看出,周敦颐先生所提出的“诚”的重要性。前两章分为上、下来谈“诚”,这一章是新辟的,古汉语以字为基本单位,“诚”、“几”、“德”,实际上是三个概念。
“诚无为”是什么感觉呢?如果单纯从学术、考据上来分析,找不到心性修养上的感觉,就会在空、有、无这些字眼上犯迷糊。这一章其实是全书的重点,也是全书的难点。“诚无为”,其实说的是我们的本体,我们的圣人之本是无为的,显现出来的是个静相。对《金刚经》比较熟悉的朋友,脑子里面不时会冒出一句“一切贤圣,皆以无为法而有差别”,这句话念起来很顺,但是有几个人理解了呢?有人说,“无为”是一种方法,也有人说,要以“无”、以“没有”这个东西为方法。我的理解是,东西圣贤,都是以这个“无”为根本大法的,在这个上面狠下功夫,“静无而动有,至正而明达”,这上面你的功夫下足下够了,你就可以成为圣贤。一般人认为,这个“无”,就是什么都没有,但是真正在心性修养上有感觉的人,就会知道正是因为“无”,才会造就万法。所以“无为而无不为”,其实是完全等同的。“静”和“动”,“无”和“有”,都来源于一个地方。“无为”,是事物本体,即“诚”所显现的一个静相,但是一动,这个“无为”就变成动相,成为“无不为”了。
“几善恶”是什么呢?其实“诚无为”、“几善恶”,讲的都是上面那一句“静无而动有”,这一章是在解释这个“静无而动有”是怎么演变的。什么是“几”呢?《易经》上说:“几者,动之微”。平时我们都会说时机、机会,这些词汇给人的感觉都是在一种转折状态中,或者事物处于交汇状态突然产生的变化。古文中的“几”和“机”是相通的。一个事物刚产生瞬间的这个时,就叫做“机”。这几天成都的天气很好,树叶也开始冒出小芽,这个就叫做生机勃发。但是当我们看到的时候,这个机已经过了。机是什么呢?刚刚冷到极点又转暖的那个瞬间就是机。这是一个时间的概念,一旦事物已经生发,这个机就过去了,成为了一个事实。
诚本是无为的,没有所谓的善恶。诚是什么呢?它不是单指善良的、好的东西,而是不欺。我们做了好事,它晓得对我们有利;我们做了坏事,它也晓得对我们不利。它本来是不加区分的,但是在“几”生发的一瞬间,我们的念头一出来,就有了善恶之分。以前有很多哲学上的思辨,什么性善论、性恶论,都是在第二位上的思辨。诚,是性命的本元,它本来是不动的,但是我们一分辨、一思维,善恶美丑马上就产生了。
我们不妨再来体会一下“几”的概念。我们刚才说,这个“几”,是事物发展的一个瞬间,它是促成事物从这个状态转化成那个状态的关键点。但是,对我们个人来说,这个“几”在什么地方呢?我们的生机、时机、心机,到底在哪个地方?我们在座的,好多都在冯老师这里泡了几年,听到这一句,马上就知道答案。机在什么地方?就在我们这当下一念,就在这一瞬间。这一瞬间,是过去的结束,未来的开始,我们就处在这个临界点上。但这个临界点,这个瞬间,它是极细极微,以至于无。
时间,其实是人为的概念,所谓过去、现在、未来,都是人为的概念。唯一真实的东西,就是当下这一念,就是这个机。一分钟以前的事情,已经过去了、虚化了,一分钟以后的事情,它根本就没有来,只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之中。我们真实能把握到、体会到的,就是现在这一瞬间。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当你们听到并传到大脑中的时候,已经有一个时间间隔,不是当下这一瞬间了,所以这个一瞬间,也是抓不住的,按《金刚经》的话,这个“现在心”,也是不可得的。
机,就是当下一念。周敦颐先生在这里提出这个概念,和他早年参禅有很大的关系。禅宗,是特别讲究这个机的,机锋,就是两个修禅的人到了一起,要在语言上过招,相互考验对方,就要打机锋。这种交流方式,不是我们现在这样顺口说话,这是很严肃、很关键的事情。两个禅客相遇后,通过一句话或者一个眼神,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就能够了解到对方的心性和状态,能够捕捉到这个机。
禅宗里面,有个德山见沩山的公案。德山禅师悟道后四处行脚,因为沩山老和尚名气大,就到沩山去参拜。德山悟道很早,气魄很宏大,他的师父也很喜欢他,曾经夸他说,德山这个家伙,是要孤身一人在高峰顶上立吾道去,就是会大大弘扬佛法的。行脚是什么意思呢?以前的禅师悟道之后,都会四处寻求高明的禅师,互相印证体会,使自己悟到的东西更稳固,更能经受考验。德山到沩山的时候,沩山老和尚正坐在法堂之上,有点《庄子·齐物论》中南郭子綦隐几而坐的味道。德山走到法堂上,包袱行李都不放下,东走西走,东瞧西瞧,沩山和尚稳得住,也不理他。德山转了半天说:“没有没有。”然后走了。走出门的时候,心头又有些不安,想这个老家伙咋的呢?我进去试探了半天,都没有把话掏出来,没把机锋打起来,感觉很失败,丟了面子。于是,德山又进了法堂,这次就非常谦和了,恭恭敬敬地在老和尚面前要顶礼。沩山老和尚一看,这个家伙把傲慢心放下来了,好,那我就说点真东西,于是就去拿他的拂尘,德山和尚就变脸了,站起来大吼了一声。德山和尚就知道这个机在哪里,沩山拿拂尘的这一瞬间,德山已经知道他下一步要做什么说什么了,他吼一声,无非是要告诉老和尚,我是了解你、懂你的,马上就站起来跑了。沩山和尚还是没有理他,到了傍晚,才问首座:“下午来的那个小伙子跑到哪里去了呢?”首座说,当时离开法堂就下山了。沩山就说:“哎呀,这个娃娃以后要到孤峰顶上盘结草庵,呵佛骂祖了。”
这个公案就把“几”展现得相当细腻。当念头将动而未发动之间,这就是机。在胥老师那里学太极拳的同学,可能对这个机的把握也很深刻。师兄弟一搭手,还没有动招,就知道对方的功力到底有多深了。搭手的时候就在试探,谁先动,谁反而可能先失了机,就容易被对手看出破绽。所以,“几”,是整个学修系统中最重要、最根本的东西,一切学修都在当下这一刻、这一念、这一机中。
我们还可以在日常生活中体会这个“几”。比如晚上睡觉,没有睡着和睡着了这个瞬间,就是机;早上起床,在未醒和醒来的瞬间,也是机。从无到有,就是一个机。睡着了以后有什么呢?确实没有啊,如果不做梦的话,一点感觉都没有。但是一旦醒来,一念生发,按照冯老师的说法,就是卖儿卖女的事情统统涌上心头了。“诚无为,几善恶”,睡着了,我们就处于“诚无为”的状态,醒来后随着第一个念头产生,马上就有善有恶有分别,更多的人就会执著于这些东西了。
“德爱曰仁,宜曰义,理曰礼,通曰智,守曰信”。
从儒家学说来说,“德”是我们内在的心的状况,《易经》说,“君子进德修业”,这是乾卦之德,是我们内在的修养。“爱”,体现在外,体现在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甚至是人与万物之间的关系。如果内心的德修得很好了,表现在外面,呈现出来的就是爱。如果德的器量小,表现出来的就是小爱,反之,就是大爱;如果内心的德是没有局限性的,表现出来的就是博爱,对一切众生都有慈悲的情怀。“德爱曰仁”,由内德而生发出来的对一切众生、一切生命的爱,就叫做仁。
“宜曰义”。“宜”就是合适、恰当。这个“义”不是我们平时说的哥们儿义气,义气其实不是恰到好处的义,是过分的义。在这里,周敦颐先生把“义”的含义是界定得相当严格的,也正好把我们民间偏颇的理解纠正过来了。“义”不是非理智的,而是恰如其分的,是适宜、合适的,分寸感恰到好处的。
“理曰礼”。前面的这个“理”,是合理的意思。宋明理学的“理”,也是这个意思。后面这个“礼”,是儒家学说最核心的成分,内在修养好,表现出来的都是礼,仁义礼智信,仁、义、智、信都是表现在礼上面的。如果我们的仁、义、智、信没有达到一定程度,表现出来的就会有不合理的成分,也就不符合社会中的礼仪。
“通曰智”。前面我们在对《通书》题解的时候,也讲过智慧。我们平时都可以解释说,智慧就是心性、本体、真如、般若。那么般若到底又是什么呢?般若,是佛教称之为根本智慧的东西,般若体现出来的,就是通达无碍的一种状态。没有达到这种状态的人,起码是不智的。智慧并不是学术水平、理论水平有多高,有些学问很好的人遇到解不开的心结,你问他:道理你都懂,咋个就放不下呢?他会说:哎呀,我就是放不下啊,有什么办法!所以,道理学问都不是智慧,真正的智慧是拿得起放得下,内心能够通达无碍。内心通达了,人与人之间的交往自然就能通达,同时,在对事情的判断分析时,也能一理而通之。能够做到这点,才可以称之为有智慧的人,用佛教的话来说,你得到的就是活般若。
“守曰信”。仁义礼智信,信放在最后来说,就是一个“守”字。我们对自己的信念和理想能不能坚守?不说别的,我们来到书院学习传统文化,能不能坚持下去?坚守下去?能坚守,就是有信,不能坚守,就是无信。这个“信”字,古人也相当看重。李白在《长干行》中写到:“常存抱柱信,岂上望夫台”,讲的是一男一女,从小青梅竹马在一起耍,后来慢慢长大后,结婚了,男的出去经商,女的就在家中料理家务。“常存抱柱信”,出自《庄子》。《庄子》里面,讲了一个叫尾生的人,他和情人约好在桥下见面,结果女孩很久都没有来。这个时候,桥下涨水了,尾生觉得自己要守信用,就抱着桥柱子不放,结果被水淹死了。他是守信用守到了极端,连命都不要了。“信”,就是要守,要坚守,如果不坚守内心的信念,所谓的抱负和事业也成就不了。
“性焉安焉之谓圣,复焉执焉之谓贤”。
这里说的是“性”和“复”两种境界。书院网站上,喜儿发了一首诗歌,里面讲到一等智慧是什么样的,二等智慧又是怎样的,也有上面这句话的感觉。就是说,如果我们的本性自然就在这个地方,我们的心能够安于这个地方,你就是圣人的状态。安住在什么地方呢?就是我们前面说的仁义礼智信,安住于“诚无为”的状态,安住在“几”上,而且是优哉游哉,很安然的。
“复焉执焉之谓贤”,又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复”,就是说我们的本性虽然已经被污染了,但是我们下了决心,决定要恢复它,一门心思这么做,非常执著非常守信,最后达到诚,这就是贤人的境界。虽然表现出来的状态不同,但是最后达到的目的还是一样的,所谓“条条大路通罗马”。
“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之谓神。”
“发微不可见”是什么状态呢?寒冬快要过去,春天快要来了,树枝内部已经有了新的生机,但我们是看不见的。但是等到夏天的时候,你就会看到周围都是绿树环绕,满眼苍翠无穷。我们的精神也是这样的,细微之处,很小很小,你就是想找都找不到。继续追寻,到了最后你会发现,就是一种“诚无为”的状态。但是,如果你想从这个细微之处生发成念头的话,它又会遍染一切,遍一切处。这个世界五花八门的东西,都是我们心中一念所产生的,人类社会的种种文明也是如此。
这一句,不同版本的注释都不一样,但几乎都是与我们今天所说的意思不相干。有些注释将“圣”、“贤”、“神”当成不同的境界,说达到了什么就是圣,达到了什么状态又是贤,达到了什么状态就是神。其实,“圣”和“贤”都是人,“诚”是圣贤之体,“神”是圣贤之用。这个诚之体是怎么用的呢?就是“发微不可见、充周不可穷”。这个“发微”也很奇妙,对于我们凡夫来说,这个“发微”往往是外界的一点刺激,我们的念头就随着外缘在生灭变化;而对于圣人来说,这种“发微”却是来源于一念之诚。如果不是在冯老师这里学习了这么几年,一来就看各家注解的话,真的会把人看得晕头转向,会以为在圣贤之外,肯定有个更高级别的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