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语》修身六讲第四讲


第四讲

孔子身处于一个礼乐崩坏的年代,其一生努力之目标便是恢复礼乐。当时社会礼乐崩坏之程度于以下章节中可窥一斑:

孔子谓季氏:“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八佾第三)

三家者以《雍》彻,子曰:“‘相维辟公,天子穆穆’,奚取于三家之堂?”(八佾第三)

季氏旅于泰山,子谓冉有曰:“女弗能救与?”对曰:“不能。”子曰:“呜呼!曾谓泰山不如林放乎?”(八佾第三)

“八佾舞于庭”、“以《雍》彻”、“旅于泰山”等皆为天子、诸侯才能享受之资格,然季氏等作为大夫却公然享受之,这在礼乐社会是“不可忍”的,故而,孔子发出悲愤之感慨。

子曰:“管仲之器小哉!”或曰:“管仲俭乎?”曰:“管氏有三归,官事不摄,焉得俭?”“然则管仲知礼乎?”曰:“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八佾第三)

甭用说季氏等怀有狼子野心之大夫无礼,即便是忠心辅助齐桓公“六合诸侯”“一匡天下”,被孔子赞誉为“仁”之管仲亦无礼。由此可见,当时人们不知礼乐已到了无以复加之程度。正因处于这样一个年代,孔子才立下誓愿,推行礼乐。

孔子之好礼在其孩提时代便已充分体现出来,且在十七岁时便因好礼而闻名。

孔子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史记•孔子世家》)

孔子年十七,鲁大夫孟厘子病且死,诫其嗣懿子曰:“孔丘,圣人之后,灭于宋。其祖弗父何始有宋而嗣让厉公,及正考父佐戴、武、宣公,三命兹益恭,故鼎铭云:‘一命而偻,再命而伛,三命而俯,循墙而走,亦莫敢余侮。饘于是,粥于是,以餬余口。’其恭如是。吾闻圣人之后,虽不当世,必有达者。今孔丘年少好礼,其达者欤?吾既没,若必师之。”及厘子卒,懿子与鲁人南宫敬叔往学礼焉。(《史记•孔子世家》)

虽为“圣人之后”,但孔子之闻名却是因自身“年少好礼”。

那么,身处于礼乐崩坏的社会之中,孔子关于礼乐之知识是从何而来的呢?

子张问:“十世可知也?”子曰:“殷因于夏礼,所损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礼,所损益,可知也;其或继周者,虽百世可知也。”(为政第二)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八佾第三)

此两章告诉我们,孔子关于礼乐之知识乃是从考证、研究中获得的。好礼使孔子养成了四方探寻礼乐之习惯,他不仅从历代遗留之文献中挖掘礼乐,还虚心向每一位知晓礼乐之人学习。

卫公孙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子张第十九)

孔子学无常师,谁掌握着知识,他就会向谁学习。孔子还曾“适周,问礼于老子”:

鲁南宫敬叔言鲁君曰:“请与孔子适周。”鲁君与之一乘车,两马,一竖子俱,适周问礼,盖见老子云。(《史记•孔子世家》)

正因如此好学,最终孔子考证出历代之礼乐,并最为推崇周礼,希望恢复周礼于天下。

子曰:“周监于二代,郁郁乎文哉!吾从周。”(八佾第三)

公山弗扰以费畔,召,子欲往。子路不说,曰:“末之也已,何必公山氏之之也?”子曰:“夫召我者,而岂徒哉?如有用我者,吾其为东周乎!”(阳货第十七)

然而,于此,人们心间便会产生一问题:缘何孔子致力于恢复社会之礼乐?这一问题着实是好,本章之根本正在于答复这一问题。

细究之,孔子对于这一问题之答复有三:一曰“不知礼,无以立”,人之一生,无礼不立,欲立足于社会,则必要“知礼”;二曰礼为人生之规则,人生在世,少不得诸多规则之约束,礼则为其中之要;三曰礼为“为政”之要法,居上者以礼待人,自然政事通达。

一、不知礼,无以立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泰伯第八)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季氏第十六)

子曰:“不知命,无以为君子也;不知礼,无以立也;不知言,无以知人也。”(尧曰二十)

“不知礼,无以立”,孔子反复强调了“礼”为“立”之前提,那么,何为“立”?又何为“礼”?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踰矩。”(为政第二)

子曰:“不患无位,患所以立。不患莫己知,求为可知也。”(里仁第四)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第六)

子曰:“可与共学,未可与适道;可与适道,未可与立;可与立,未可与权。”(子罕第九)

……

以上诸章中,“立”与“不知礼,无以立”之“立”之义同也,从文中可以判断,其意为“立足”,也即在社会中获得尊严与独立生活之能力,其义与“成人”同也。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宪问第十四)

“成人”即具备独立自主之能力者,某人欲为“成人”,必先具备“知”、“不欲”、“勇”与“艺”,然更为重要的却是“文之以礼乐”,可见“礼乐”亦为“成人”之本也。

“礼”为“成人”之本,为某人于社会中立足之本,那么,何为“礼”?“礼者,履也。”(许慎《说文解字》)“礼者,人之所履也。”(《荀子•大略篇》)“礼者,天理之节文,人事之仪则也。”(朱熹《四书章句集注》)“礼”乃是人类一切行为之规范,乃是与他人相处之规则,不懂此规则,则他人必难以接受之,故孔子曰“不知礼,无以立”。

“礼”乃是人与人相处之必备原则,谁不知晓这一原则,谁就必定无法与他人和睦相处。然而,于礼乐崩坏之社会,众人皆“不知礼”,人与人之相处不以礼节之,而以诸如利益、权限为原则,故而导致唯利是图、权欲膨胀之状况,今日之社会正是如此。

令人悲哀的是,于礼乐崩坏之社会,以礼立身者却被人误解为谄媚之徒。

子曰:“事君尽礼,人以为谄也。”(八佾第三)

呜呼!此为“尽礼”者之悲哀?抑或社会之悲哀?

司马牛忧曰:“人皆有兄弟,我独亡。”子夏曰:“商闻之矣,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君子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也。君子何患乎无兄弟也?”(颜渊第十二)

若能以礼与人相处,“四海之内皆兄弟”,又是何等美好啊!

子曰:“知及之,仁不能守之,虽得之,必失之;知及之,仁能守之,不庄以莅之,则民不敬;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动之不以礼,未善也。”(卫灵公第十五)

不能以礼乐约束自身之行为,虽“知及之”“仁能守之”“庄以莅之”,亦“未善也”。如此可知,于孔子看来,管仲仁则仁焉,然而仍为“未善”之人。

二、礼为人生之规则

人生在世,少不得诸多规则之约束,礼则为其中之要。

子曰:“以约失之者鲜矣!”(里仁第四)

能自我约束者,自然无所失。然而,应以何约?礼约也。

子曰:“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颜渊第十二)

孔子曰:“益者三乐,损者三乐。乐节礼乐,乐道人之善,乐多贤友,益矣。乐骄乐,乐佚游,乐宴乐,损矣。”(季氏第十六)

能约己以礼者,何患之有?不能约己以礼者,患必至也。孔子于教学之中时时强调礼之重要性。

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述而第七)

弟子们亦深受其益。

颜渊喟然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夫子循循然善诱人,博我以文,约我以礼,欲罢不能,既竭吾才,如有所立卓尔。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子罕第九)

孔子一生之目标只在恢复礼乐,故而,其循循善诱且诲人不倦。

子曰:“君子义以为质,礼以行之,孙以出之,信以成之。君子哉!”(卫灵公第十五)

礼还是成就君子之标准之一。谁能以礼行事,不仅可于世间从容行走,而且离君子已不远了。此外,礼亦是“为仁”之根本。

颜渊问仁,子曰:“克己复礼为仁。一日克己复礼,天下归仁焉。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第十二)

不能“克己复礼”者,必不仁也;能“克己复礼”者,离“仁”不远矣。而“为仁”之具体表现则为四个“非礼”:

颜渊曰:“请问其目?”子曰:“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颜渊曰:“回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颜渊第十二)

视、听、言、动四者乃是人类生存必不可少之动作,“为仁”便是约束自身而使视、听、言、动四者皆符合于礼。

子贡曰:“君子亦有恶乎?”子曰:“有恶:恶称人之恶者,恶居下流而讪上者,恶勇而无礼者,恶果敢而窒者。”曰:“赐也亦有恶乎?”“恶徼以为知者,恶不孙以为勇者,恶讦以为直者。”(阳货第十七)

孔子一心恢复礼乐,故而,厌恶“无礼”之徒。同样,子贡也厌恶“无礼”之徒,所谓“不孙”,即是“无礼”。

子曰:“恭而无礼则劳,慎而无礼则葸,勇而无礼则乱,直而无礼则绞。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泰伯第八)

此章将礼之于人生之重要性展现得一览无余。恭、慎、勇、直原本皆为人类之优点,然而,由于“无礼”而产生了四种问题:劳,葸,乱,绞。由此可见,人之一生时刻亦不能违背于礼。一旦违背于礼,必然会导致不良之后果。然今日无礼之人依旧随处可见,哀哉!

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宪问第十四)

礼作为人生之要则,亦是评价一个人之重要准则。孔子对阙党童子之评价便是依据于礼。一个人连礼都不懂,又如何能够求上进呢?这一标准放在今日同样适用。

礼之于人生乃是一种约束,这种约束与非人性之约束有着本质之区别,非人性约束通常会以强制性之方式施加于人,接受者往往表现为被逼接受。礼作为一种约束没有一丝强迫性,相反,谁自觉遵循了这一约束,谁将取得立足于社会之机会,同时,还能够与他人和睦相处。故而,孔子教导学生“约己以礼”,并视礼为君子之基础标准之一。

然而,既然礼有如此之益处,礼乐却又为何会崩坏呢?这就需要我们对礼抱以客观中肯之态度,既要看到礼有益之一面,亦要察觉礼之弊端。

固然,维持社会稳定之规范,礼有着积极、良好之一面。然而,礼亦带有无法回避之弊端,这一弊端乃是等级之差异。礼有一个重要之展现形式,那便是它划分着社会人群之等级差异,所谓“君君,臣臣,子子,父父”,这种等级差异必然会导致诸多不平等之状况产生。

今日,我等探讨礼乐之要义,必须看到这一弊端。倘若当今之社会欲恢复礼乐,则必需消除礼所蕴含之等级差异。既然礼为人类之共同规范,为人类行为之共同约束,那就意味着社会中的每一个人都应遵循于礼,否则,礼作为一种社会公约之价值和意义便会荡然无存。

正因礼涵盖着等级之差异,才会有一些人渴望享受自身所不应享受之礼,甚至产生取他人而替代之之念头。季氏等“八佾舞于庭”、“以《雍》彻”、“旅于泰山”皆是出于这一原因。而这便是礼乐崩坏之根源之一。倘若礼于一切人都是一致的、平等的,谁也不能享受与众不同之特权。谁还会打破礼乐呢?

礼不平等之根源乃是因为礼是为统治阶层服务的,“非天子,不议礼,不制度。”(《礼记•中庸》)礼是由“天子”(也即最高统治者)所制定的,故而,在制定过程中必定会强调自身之利益。当然也不排除个别帝王拥有仁义爱民之心,而站在庶民百姓之立场制定礼乐,然这毕竟是罕见的。

一个矛盾之现实是:破坏礼制的往往正是统治阶层自身。为何?原因很简单:他们总是希望保留礼有利于自身之部分,而摒弃礼不利于自身之部分,然而,在制定礼乐之过程之中,为了表示维持社会安定之需要,统治阶层往往会制定一些适合迎合人性之礼乐。然而,这些约束使得统治阶层无法过上荒淫无度之生活,故而,他们以无耻之态度打破礼乐中的这一部分。因而,研读历史,我们会发现礼乐崩坏首先从这一部分开始。试想一下,倘若统治阶层不违背礼乐,庶民百姓又如何会违背?

孔子曰:“天下有道,则礼乐征伐自天子出;天下无道,则礼乐征伐自诸侯出。自诸侯出,盖十世希不失矣;自大夫出,五世希不失矣;陪臣执国命,三世希不失矣。天下有道,则政不在大夫,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季氏第十六)

礼乐崩坏之次要原因在于一些人在自得、骄狂之状态下往往会忽略礼之约束。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学而第一)

子贡乃是富人,《史记•货殖列传》中将其视为儒商之杰出代表。孔子对其经商之能力亦表示钦佩。“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先进第十一)其言无疑带有某种自得,然而,于孔子看来,“富而无骄易”(宪问第十四),难得的是“富而好礼”。不过子贡不愧为聪明之人,立时理解到人生在于不断提升。

违背礼乐者通常为富者与贵者,此二者极易产生自得、骄狂之心意,前文提及的季氏等诸大夫、管仲、子贡等皆如此。当然,亦有位居高位而好礼者,例如子产。

子谓子产有君子之道四焉:其行己也恭,其事上也敬,其养民也惠,其使民也义。(公冶长第五)

此处之恭、敬皆礼也。

三、礼为为政之要法

于孔子看来,以礼待人乃是为政之要法。不能以礼待人,很难使得政治清明、社会稳定。

子曰:“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不能以礼让为国,如礼何?”(里仁第四)

“能以礼让为国”,还会有什么问题呢?问题之关键在于天下诸侯之中有几人“能以礼让为国乎”?

定公问:“君使臣,臣事君,如之何?”孔子对曰:“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八佾第三)

“君使臣以礼”,孔子说的很真切,然而定公能做到吗?很难。为何难呢?因为礼贤下士说来容易做来艰难。难之原因在于礼贤下士必须出于对下属之尊重,而且这种尊重须要发自内心的真诚的。即便处于今日人人平等之社会,上司对下属之尊重亦来之不易,更何况定公所处之封建社会。故而,孔子之教导于定公来说,只能是好听而不可行。这亦是孔子无法恢复礼乐之根本原因。于人类不平等之社会推行礼乐,最终只能是一种美好之愿望。即便是“以礼为国”有着诸多之益处,最终之结局依旧是礼乐不兴。

子曰:“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为政第二)

孔子将“为政”以“政”“刑”与以“德”“礼”二者进行了比较,得出“德”“礼”之优点。“政”“刑”之下,人们追求的是免予刑戮,然而一旦存有机会,便会钻“政”“刑”之漏洞,正所谓“免而无耻”。倘若没有羞耻之心,人们终究会找到逃脱“政”“刑”之方法;为政以“德”“礼”则相反,不仅使人们用有羞耻之心,亦是人心之所向。然而,尽管孔子将两者之差别直白呈现出来,两千余年来,又有几位帝王理解其中之内涵而采取“德治”“礼治”?

孔子视礼为为政之要法,始终促使位居高位者接受礼乐之政,甚至发出“能以礼让为国乎,何有?”之赞叹。那么,礼之于为政之价值又体现在何处?

樊迟请学稼,子曰:“吾不如老农。”请学为圃,曰:“吾不如老圃。”樊迟出,子曰:“小人哉,樊须也!上好礼,则民莫敢不敬;上好义,则民莫敢不服;上好信,则民莫敢不用情。夫如是,则四方之民襁负其子而至矣,焉用稼?”(子路第十三)

子曰:“上好礼,则民易使也。”(宪问第十四)

倘若居上位者“好礼”,则“民莫敢不敬”“民易使”,政治之根本在于维系社会之稳定、人民之安乐。“民莫敢不敬”则社会不至于混乱。“民易使”则缘于民“有耻且格”,且为政者“使民”适当。此二者乃是人民安乐之前提。

子路曰:“卫君待子而为政,子将奚先?”子曰:“必也正名乎。”子路曰:“有是哉,子之迂也!奚其正?”子曰:“野哉!由也!君子于其所不知,盖阙如也。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事不成,则礼乐不兴;礼乐不兴,则刑罚不中;刑罚不中,则民无所措手足。故君子名之必可言也,言之必可行也。君子于其言,无所苟而已矣。”(子路第十三)

“礼乐之不兴”导致“刑法之不中”,“刑罚之不中”又使得“民无所措手足”,可见“礼乐”之于为政之重要性。

孟懿子问孝,子曰:“无违。”樊迟御,子告之曰:“孟孙问孝于我,我对曰‘无违’。”樊迟曰:“何谓也?”子曰:“生,事之以礼;死,葬之以礼,祭之以礼。”(为政第二)

礼还是孝之体现,不能事亲尽礼者无以为孝也。而孝者则“不好犯上”“不好作乱”,可谓“易使”,亦可谓“忠诚”。

有子曰:“其为人也孝弟,而好犯上者,鲜矣;不好犯上,而好作乱者,未之有也。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孝弟也者,其为仁之本与!”(学而第一)

而欲使民“孝弟”,前提为居上位者“好礼”,“君子之德风,小人之德草,草上之风,必偃。”(颜渊第十二),正所谓“上行下效”是也。

然即便是“好礼”有如此之益处,亦少有从政者“好礼”,《论语》中所述及之居上位者,除尧舜等圣人外,惟子产一人“好礼”。其余诸如定公、季桓子等皆不“好礼”。不仅如此,即便是深受孔子教诲之子路亦张狂有余而缺乏礼让。

子路、曾晳、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民足,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晳后,曾晳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先进第十一)

前文所引“正名”一章中子路因不懂礼而被孔子责骂为“野哉”,本章子路又因不懂礼让而遭受孔子之“哂”,由此可知,子路之无礼。

尽管礼为为政之要法,然历来以礼之国者极其罕见,究其原因,乃是真正的礼治需要统治阶层放弃社会之不平等,而这又是统治阶层所无法做到的。

四、何为礼之本?

至此,孔子缘何致力于恢复礼乐之答案已很明了。然而,随之又将产生一个新问题:礼作为人类行为之规范,难道强调的仅仅是外在之形式?直接一点说,便是某人之言行符合礼之形式与规范,便为知礼之人了?

子曰:“礼云礼云,玉帛云乎哉?乐云乐云,钟鼓云乎哉?”(阳货第十七)

正如孔子之感慨,礼难道仅仅是“玉帛”吗?乐难道仅仅是“钟鼓”吗?答案显然是否定的。

那么,如何才为知礼之人?这就需要我等挖掘出何为礼之本。找不出何为礼之本,则礼必将流于表象。

林放问礼之本,子曰:“大哉问!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八佾第三)

林放问礼之本,孔子并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说:“礼,与其奢也,宁俭;丧,与其易也,宁戚。”“奢”,铺张浪费之义;“易”,细致周到之义。此二者皆为注重礼之形式之后果,以此二者为礼,可谓有失偏颇。故而,孔子反对“奢”“易”而强调“俭”“戚”。“俭”,朴实之义,“戚”,内心哀伤之义。保持朴实,则不加修饰;内心哀伤,则情真意切。此二者之背后实为真诚,也即为礼需保持内心之真诚。

子曰:“居上不敬,为礼不敬,临丧不哀,吾何以观之哉?”(八佾第三)

“为礼”而“不敬”,便不足以“观之”。由此可知,仅仅做到礼之表象和形式是远远不够的,还需要“敬”,此处这一个“敬”字,须加以关注。

子曰:“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第三)

“不仁”之人,“如礼乎”?“如乐乎”?由此章可知,礼乐之根本在于“仁”。

祭如在,祭神如神在。子曰:“吾不与祭,如不祭。”(八佾第三)

祭祀之时,要保持敬畏,敬畏表现为祭祖先如祖先在,祭神如神在。同时,祭祀绝不可由他人代替,自身不曾参与之祭祀,如同“不祭”。礼绝非形式主义。

子贡欲去告朔之饩羊,子曰:“赐也,尔爱其羊,我爱其礼。”(八佾第三)

尽管前文孔子强调“礼,与其奢也,宁俭”,然而,在有能力之前提下,祭祀所必备的祭品还是不能少的,少了则为不敬,为礼不敬,与无礼无异也。

综合以上数章,可知礼之本为四者:一曰保持内心之真诚;二曰“敬”;三曰“仁”;四曰不为形式主义。四者又可归为一焉:心诚。心诚则“敬”则“仁”则不会流于形式,亦惟有心诚者才可为礼,心不诚者为礼只是形式,只是表演,甚至只是一种手段以博取他人之欢心。

子曰:“非其鬼而祭之,谄也。”(为政第二)

参与不该参与之礼,看似有礼,实为谄媚。因何谄媚?请读者自辨之。

礼之本为心诚,一切之形式脱离了心诚便失去意义,也就不可谓之为礼。

有子曰:“礼之用,和为贵。先王之道,斯为美,小大由之,有所不行,知和而和,不以礼节之,亦不可行也。”(学而第一)

“和”自然是好的,但是一味追求“和”而忽略了礼,则会进入误区。此处之礼绝非形式之礼,而为心诚之礼。“知和而和”,必失之心诚也。

子夏问曰:“‘巧目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八佾第三)

此处之礼亦是强调心诚之礼。一切礼都是建立在心诚之基础上的,倘若失去心诚,礼将不复为礼,仅是形式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