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讲 学
“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学而第一)
《论语》二十章,“学”为开篇之言。孔子寥寥数语,讲述了“学”的三个层面:一、琢磨;二、切磋;三、为己学。
“学而时习之”,学了之后要时时研习转化为实践,研习便是琢磨。“学”是为了获取新知识,获取新知识是为了运用。研习是转化知识为实践的重要方式,将知识转化实践并不容易,惟有学了之后时时琢磨、思索,才能得以实现。所以,孔子告诫我们:学、习二者密不可分,甚至说“学”“习”本是一体,光“学”不“习”,无异于未“学”。故而,“学”之后应当用心研习,使所学到的一切在现实中得以实践并取得成效。惟有如此,才会获得内心的喜悦。“说”者,悦也,喜悦之意。喜悦是指内心的感受,是个人性的,“时习”乃是时时自我研习,有了收益,自然内心喜悦。《诗经》云:“如琢如磨”,便是此意。这是为学的第一个层面。
“有朋自远方来”,“朋”是学友,是志同道合之人。“朋”为何从“远方”而来?自然是为了探讨与交流学习心得而来。一个人独自琢磨、研习,往往会陷入一己之见,同时,也必定会存有许多疑惑。因此,有心的学者都希望能够与同道之人交流、切磋,从而使自身的观点更加完善,并化解心中的疑惑。与此同时,也可利用自身的学习心得与体悟帮助学友排解困惑。古人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往往学友的一两句点拨,胜过自身数十年的寒窗苦读。如此一来,为何不“乐”?“乐”者,欢乐也,“乐”不再是个人性的,而是与人同乐。《诗经》云:“如切如磋”,正是此意。这是为学的第二个层面。
“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愠”,生气、恼怒之意。别人不了解自己而不感到生气,还不是君子吗?有人或许会想:他人不了解自己而不感到生气、恼怒,这样便是君子了?那做君子岂不是很容易?其实,孔子的这句话里包含着一个根本性的问题:“为己学?还是为人学?”“为己学”,所学的一切在于提升自我修养,与他人无关,他人知与不知,又哪里会“愠”?“为人学”,则所学的一切在于取悦于别人,别人不知,又如何能够“不愠”?在孔子所处的时代,很多人求学不失为了提升自我,而是为了取悦于他人,所以,孔子曾感慨万千:“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①(宪问第十四)“为己学”的人是为了改善自我、提升自我,这样的人才可以称得上是君子,“为人学”的人是为了取悦他人、满足他人的要求,这样的人大多缺乏独立的人格,贪图的一时的成败,几乎接近于小人。在琢磨、切磋之后,孔子强调“为己学”才可以成就真君子。
琢磨、切磋、为己学是“学”的三个层面,三个层面层层推进:
琢磨是一己、个人的行为,旨在转化所学的知识为实践,故曰“悦”;切磋是与人交流、分享,旨在为己也为人释疑解惑,双方都能够取得进步,故曰“乐”;为己学则是“学”的根本,脱离了这一根本,所学的一切便会变得毫无意义。这三者构成了一套完整的学习方略。
《论语》第一章可以说是开宗明义,讲述了“学”的三个层面,更为重要的是传达了学习的根本在于成就君子。由此可知,《论语》本是一部君子学,而要成就君子,惟一的选择便是“学”,而且是“为己学”,否则,便不足以成就君子。
然而,无论是琢磨、切磋,还是为己学,都必须找到一个根本点,那就是学什么以及如何学?这就必须明了孔学(孔子之学或孔门之学)的结构与体系。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述而第七)
《论语》中论“学”的章节很多,然而,能直接阐明孔学根本的语句却寥寥无几,惟有本章可以说得上是孔学体系的完整呈现。这一点,南宋大儒朱熹在《四书章句集注》中交待得非常明确:
“此章言人之为学当如是也,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据德,则道得于心而不失;依仁,则德性常用而物欲不行;游艺,则小物不遗而动息有养。学者于此,有以不失其先后之序、轻重之伦焉,则本末兼该,内外交养,日用之间,无少间隙,而涵泳从容,忽不自知其入于圣贤之域矣。”
朱子认为本章是学者为学的标准,这一标准由四个方面构成:立志于道、执守于德、依靠于仁、随心于艺。这是深得孔学要义的。
“志于道”可使人心定于一,心定于一就不会再有任何杂念。倘若能心定于一,人生便不再迷惘,学习便找到了明确之方向,正所谓“心存于正而不他”;“据于德”,德者,得也,德是对人品提出的要求,“据于德”意味着不违背德,一个人以德为本,又何愁无所得?“依于仁”,何谓“仁”?“仁”者,“爱人”也,“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由此可知:仁之根本在于关爱他人、在于“推己及人”,最终成人成己;“游于艺”,“游”者,游刃有余、随心所欲是也。“艺”者,礼、乐、射、御、书、数六艺是也。六艺熟稔于心,并通过“时习”达到“从心所欲”之地步。
——“道”为人生之准则,“德”为修养之集中体现,“仁”为待人之道,“艺”为礼乐、文学、技艺。概而言之,“志于道”是根本,“据于德”是“修己”,“依于仁”是“安人”,“游于艺”为致用。由此看来,孔学体系可谓完备之至。
更为重要的是,孔子为“学”梳理了一个先后顺序,先立志于道,后修德,再以仁待人,而熟稔六艺作为参与社会活动的基础。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是孔学的四要则,亦是孔门修心心法的根本。
一、志于道:“朝闻道,夕死可矣”
“朝闻道,夕死可矣!”(里仁第四)
早晨领悟了道,傍晚死去也可以!孔子之意很明显:一日悟道,死而无憾。那么,“道”何以如此重要?究竟又是何物?这足以令人深思。
关于“道”是什么,孔子并没有给予准确而清晰之答案,然而,“道”之重要性却得到了反复强调。
“君子谋道不谋食,耕也,馁在其中矣,学也,禄在其中矣。君子忧道不忧贫。”(卫灵公第十五)
君子考虑的是道而不是饮食,君子担忧的是无法悟道,而不是贫穷。相对道来说,饮食、贫穷都可以放到一边,由此可见,道是何等重要。当然,真正体悟到道之价值的人并不多,整部《论语》中也仅孔子与颜回师生二人。
“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矣。”(述而第七)
吃粗粮,喝冷水,弯着胳膊当枕头,贫穷至此,依然能够体会到乐趣。这又是为何?原因很简单:因为致力于道,生活的贫穷和困苦已全都被忽略。这是孔子对自我的评价。
颜回是孔子最为青睐的弟子,可惜英年早逝,他的死引发了孔子的无限哀思和伤感,甚至使孔子感觉到自身的学说会因他的死而不复得以传承,因而发出“天丧予!天丧予!”(老天毁了我啊!老天毁了我啊!)之感慨。
颜回为何能如此获得孔子的青睐?究其原因,只有一点:安贫乐道。在孔门弟子中,惟有颜回可以真正做到“谋道不谋食、忧道不忧贫”。
“贤哉,回也!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贤哉,回也!”(雍也第六)
“贤哉,回也!……贤哉,回也!”如此反复的赞叹,在孔门弟子中,惟有颜回享得。一盒饭,一瓢水,住在贫陋的巷子之中,别人都吃不了这种苦,可是颜回却丝毫不受影响,保持着快乐的求道生活。
颜回是一位典型的安贫乐道者,这一点除了老师孔子之外,确实是其他孔门弟子所无法做到的。正因如此,在孔子眼中,惟有颜回一人可以称得上是好学之人。
哀公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迁怒,不贰过,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雍也第六)
季康子问:“弟子孰为好学?”孔子对曰:“有颜回者好学,不幸短命死矣,今也则亡。”(先进第十一)
无论是哀公,还是季康子,在询问孔门弟子中有谁好学时,孔子的答案都是颜回,而且仅有颜回一人,可惜颜回短命早逝,现在已经没有人可以称得上是好学了。孔子的语气中透露着无法掩藏的悲伤和惋惜。
孔子、颜回何以身处困境却依旧不忘其乐?这正是道的魅力所在,孔、颜师生二人安贫是因为乐道。由此可知,孔学之核心在于求道,“学”之目的在于一朝能够“闻道”。故而,孔子将“志于道”视为孔学体系的第一要则。
诚如朱子所言,“盖学莫先于立志,志道则心存于正而不他”,倘若学之前没有“志于道”,那就会导致所学之内容无法贯通,从而成为一些支离破碎的知识,这也是学者们容易进入的学习误区。子贡便曾犯下这样的错误。
子贡是孔子最得力的弟子之一,以聪明、善辨着称于孔门众弟子,而且子贡对于老师的感情远远超出其他弟子,有一事可以证实:孔子去世之后,众弟子守孝三年之后纷纷离去,惟独子贡一人守孝六年方才离去。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对曰:“然,非与?”曰:“非也,予一以贯之。”(卫灵公第十五)
赐,子贡姓端木,名赐,孔子对弟子大多称呼其名。孔子对子贡说:“赐啊,你以为我是一个多多学习而得以理解各类知识的人吗?”此处很是值得玩味,为何孔子要问子贡这样一个问题?必定是子贡以为“多学”是老师知识渊博的根本原因,子贡的回答告诉我们确是如此,“是的,难道不是吗?”——子贡的错误正在于此,多学固然可以获得很多知识,然而没有一条主线贯通这些知识,那所学的知识就只会是一盘散沙。孔子这一问的意义异常清晰:让子贡明白学习之本乃是“一以贯之”,必须有一条主线使所学的一切贯通起来。故而,子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此处需要注意之要点为:不要以为孔子否定了“多学而识”,就认为“多学”没有意义。这种理解是有失偏颇的。倘若不“多学”,那“一以贯之”又能够“贯”什么?关于这一点,朱子曾作细致的分析:
孔子告子贡曰:“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与?予一以贯之。”盖恐子贡只以己为多学,而不知一以贯之之理。后人不会其意,遂以为孔子只是一贯,元不用多学。若不是多学,却贯个甚底?且如钱贯谓之贯,须是有钱,方贯得;若无钱,却贯个甚?孔子实是多学,无一事不理会过。若不是许大精神,亦吞不得许多。只是于多学中有一以贯之耳。(《朱子语类》第四十五卷)
“一以贯之”须以“多学”为基础,否则,便是陷入了另一个误区。
那么,“一以贯之”的“一”又是什么?这个“一”可以将所学的一切贯穿起来,没有它,就无法实现贯通。可以说,它是学的根本,离开了它,学了只是徒增了一些无用的知识,而无法促进人生的积累。
——这个“一”便是“志于道”,所有的学都必须以“志于道”为核心,这样一来,人生便是在不断的接近于道,而不至于迷失方向,直到某一天领悟到道之真谛。
分析至此,一个问题必然无法回避:道到底是何物?不知道为何物,就必然无法做到“志于道”。
孔子晚年曾回顾自己的一生,说: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第二)
通过年岁的增长,孔子勾画出自己的一生。孔子的一生有两点值得关注:一是十五时“志于学”;二为七十岁后“从心所欲不逾矩”。前一点告诉世人学习贯穿着自己的一生(自十五岁至七十岁),学是人生成长之必要条件,不学者绝无可能“闻道”。同样,半途而废者也无法“闻道”。后一点则告诉世人人生之最高境界乃是“从心所欲不逾矩”。——做你心中想做的那个你便是“从心所欲”,与天地相应、与人伦相合便是“不逾矩”。“从心所欲不逾矩”正是人人所期盼的“天人合一”。所谓“与天地相似,故不违;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故不过;旁行而不流;乐天知命,故不忧;安土敦乎仁,故能爱。”(《周易》系辞上)便是此意,“天人合一”乃是圣人之境界,孔子晚年所达到的正是圣人之境界。当然,孔子始终保持谦逊,否认自身已经成圣之事实。他说:“若圣与仁,则吾岂敢?抑为之不厌,诲人不倦,则可谓云尔已矣。”(述而第七)
孔子一生之目的都在于努力达到近乎于“天人合一”的“随心所欲不逾矩”,如此,是否意味着成为圣人便是孔子所谓的“志于道”呢?
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公冶长第五)
一次,孔子与颜渊、季路谈起了志向,季路重友情,颜渊重修德,孔子的志向则近乎圣人,愿意使天下的老人得到安居,朋友们相互信任,年轻人得到关爱和爱护。这是一种济世情怀,是君子之情怀,甚至已接近于圣人之情怀。孔子的志向从中一览无余。
子路问君子,子曰:“修己以敬。”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人。”曰:“如斯而已乎?”曰:“修己以安百姓。修己以安百姓,尧舜其犹病诸!”(宪问第十四)
本章讲述了君子的三个层次:一为贤人,“修己以敬”;二为仁人,“修己以安人”;三为圣人,“修己以安百姓”。第三个层面连尧舜这样的圣人都无法做到,可见“修己安人”也即仁人已非常接近于圣人。而孔子之志——“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不正是“修己以安人”吗?
可见孔子所定义的人生之道便是成为圣人,至少也要成为仁人。“修己以安人”便是孔子所指的“志于道”的“道”。
如此,我们就不难理解孔子、颜回为何能够苦中取乐,因为他们心目中有着远远超越于世俗享乐之人生理想——成为“修己以安人”之圣人。孔子曾直接了当的批评那些注重世俗生活的人,在他看来,注重世俗享乐者是无法走进道之门槛的:
“士志于道,而耻恶衣恶食者,未足与议也。”(里仁第四)
——孔学正是围绕着“修己以安人”而展开的。惟有以天下苍生为己任的人才能够真正理解孔学的真谛。可是,人们因为一己之私欲而无法做到“推己及人”、“己欲立耳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又谈何“修己以安人”?
找到了“道”,便找到了人生的方向与理想,如此一来,又如何会存有其他杂念?故能够心定于一,从而使学习有了“一以贯之”的“一”,从而可以使所学的一切得以融会贯通。“志于道”是孔学之根本,惟有先立志于道,方才有学之进展与成果而言。这正是孔学的要紧之处,后学务必切记!
当然,我们必须认识到真正的道必须由自身去体悟,惟有自身体悟到的道,才于一生之学有意义,而悟道则是一个漫长而痛苦的过程。
故而,孔子告诉我们:悟道不易,需要付出很多努力,很多人甚至穷尽其一生之精力也无法找到通往道之门径。正缘于此,他才会发出如此之感慨:“朝闻道,夕死可矣!”
二、据于德:“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
“朝闻道,夕死可矣”强调了“闻道”之难及“道”的重要性,然而,于孔学来说,“闻道”只是第一步,惟有领悟了人生之道、确立了人生之理想,“学”才会有意义和价值,才拥有“一以贯之”的立足点。
——“志于道”是孔学的基础,亦是孔学的起点。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志于道”之后是“据于德”,这是孔学的切要处。为何孔子将“据于德”摆在了“依于仁”与“游于艺”之前?这就需要结合“道”——“修己以安人”——来分析,要实现“修己安人”之“道”就必须从三方面展开学业:一、“修己”,即“据于德”;二、“安人”,即“依于仁”;三、掌握各类技艺,即“游于艺”。三者之中,“修己”是根本,“修己”方可“安人”,“据于德”乃是“依于仁”之前提。“游于艺”是指具备足够的处理各类事务之能力,是实现“修己”到“安人”之必备条件。
——如果说“志于道”是孔学之第一要务,那么,“据于德”便是孔学之第二要务。
如此,我们就可以明确“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四者之间的关系:
“志于道”:乃是孔学之根本,在于使学者明确人生之理想,确定贯穿学习始终之主线,而使得所学一切都能促进人生理想的实现;
“据于德”:学习的首先在于提升自我品德,德不修无以成贤人,又如何成仁人、圣人?故而,学不能离开德;
“依于仁”:“仁”为“德”之首要,“仁者爱人”,不仁者,又何以爱人?不能爱人,又何以“安人”?故而,学者应先立志,后修德,再培养仁爱之心,惟有如此,方可企及“修己安人”之人生理想。
“游于艺”,从“德”至“仁”,其中离不得诸多技艺,故而,必须精通六艺,方可将“德”与“仁”转换为具体的行为和标准。
本节中,我们将重点阐述“据于德”在孔学中的地位。
所谓“据于德”,亦即《论语》首章“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所述的“为己学”,也是成就君子的必要基础。那么,何为“德”?
“君子体仁足以长人,嘉会足以合礼,利物足以和义,贞固足以干事,君子行此四德者,故曰:‘干:元、亨、利、贞。’”(《周易》《文言》)
君子的四德乃是:仁、礼、义、信(贞固即信)。“据于德”则意味着“学”必须紧紧围绕着这四点展开。
“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是吾忧也。”(述而第七)
品德不修练,学问不讲习,知道适合的言行而不去实行,有不良的地方不能够改正,就必定无法成为君子,更无法成为仁人、圣人。所以,孔子为此担忧不已。“忧”必使得时刻谨慎,从而做到修德、讲学、徙义、改过。一旦如此,便已做到了真正的学,也就走在了通向仁人、圣人的道路上。
然而,意识到德之重要性的人非常之少,往往有很多诱惑使得人们背弃于德。一次,在与学生子路交谈时,孔子曾发出如此之感慨:
“由,知德者鲜矣。”(卫灵公第十五)
由,子路之名。孔子对子路说:“子路啊,现在懂得‘德’的人太少了。”懂得“德”的人很少,“修德”之人必定更少了,这正是孔子感慨的缘由。
“已矣乎!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卫灵公第十五)
完了啊!我从未见过像喜欢美貌一样喜欢美德的人啊!发出如此感慨的人,必定是内心充满了失望,甚至已经到了绝望得地步了。可见在孔子所处的年代,“德之不修”已经成为一种常态,道德败坏也就成了理所当然。这一点从楚狂接舆的歌声中也可以得到证实:
“凤兮凤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已而,已而,今之从政者殆而。”(微子第十八)
孔子所处的是一个品德衰败的社会时代,面对这样一个时代,很多人选择了出世与逃避,狂人接舆正是如此。可是,孔子却看到了问题的背面:正因为道德败坏,才需要进行道德的传播和教化。在很多人眼中,孔子是在做一件不可能的事。
子路宿于石门,晨门问:“奚自?”子路曰:“自孔氏。”曰:“是知其不可而为之者与?”(宪问第十四)
连守门人都如此评价孔子,可见孔子恢复礼乐道德之理想是多么的艰难。
正因于此,孔子才越发惋惜颜回的死。颜回之好学正是体现在“修德”方面。孔子在夸奖颜回好学时用了六个字:“不迁怒,不贰过”,此六字乃是强调自身修养之提升,不迁怒于人则常思自身之过失,不犯同样的错误则可谓有过即改,这正是“修德”的具体体现。
正因“好德”者罕见,所以,孔子对请教“德”的学生,充满了和蔼与赞赏。
樊迟从游于舞雩之下,曰:“敢问崇德、修慝、辨惑?”子曰:“善哉问!先事后得,非崇德与?攻其恶,无攻人之恶,非修慝与?一朝之忿,忘其身,以及其亲,非惑与?”(颜渊第十二)
樊迟,孔子弟子,名须,子子迟。一次,他在陪同老师在舞雩台下游逛时,向老师请教了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包含着三个方面:“崇德、修慝、辨惑”。这使得孔子对其大加赞誉,“问得好!”然后一一解答了樊迟的疑惑。对于何为“崇德”,孔子用了“先事后得”四个字,意思是先做好分内的事再计较回报。读到此,我们会深切感受到孔子对人性的深刻认识。历代诸多哲人将人性分为善、恶两种,非善即恶。事实上,人性与善、恶无关。至少在孔子的言论之中,没有任何谈及性善或是性恶之处,当然,一些人牵强附会的认为孔子认为“人性向善”,这也是无稽之谈。
为什么“先付出再计较回报”便是“崇德”了?因为大多时候,人们希望先获得之后再付出,究其原因,则是因为人性本私。因为私,所以首先考虑利己,然后才考虑利他。而孔子希望人们能够放弃自身的那一点点私心,先付出再获得回报。可因为人性本私,做到“先事后得”并不容易。故而,“先事后得”便成了“崇德”。
关于人性本私,亦非孔子之说,只是从孔学的体系结构中可窥一斑。人为何善?又为何恶?其实根本在于人性本私,因为有私心在,所以有人向善,有人行恶。向善者渴望满足自身“修己安人”之大私心,行恶者却只为了眼前之一己私利而置他人利益于不顾,这乃是一种狭隘的小私心。
回顾孔学之体系,“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则可以发现孔学的根本在于激发人类“修己安人”之大私心,而消解狭隘之小私心。故而,对孔学作一高度概括可为四个字:引人向善。而其根本在于“志于道”,其核心在于“据于德”,其表现在于“依于仁”。
有了“修己安人”之道,方可潜心修德,有了出色的品德,方可爱人。这便是孔学之内在逻辑,正是孔子穷尽一生所领悟到的“学”之真谛。
这一切在孔子的另一段话中也可以得到注解:
“主忠信,徙义,崇德也。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既欲其生,又欲其死,是惑也。”(颜渊第十二)
这是孔子回答弟子子张的一段话。与樊迟一样,子张也向老师请教“崇德辨惑”,关于“崇德”,孔子的回答是以忠信为主,见义则徙。值得关注的是孔子对“惑”的解说:爱一个人时希望他(她)活得快乐,厌恶一个人则希望他(她)死去,既希望他(她)生,又希望他(她)死,这就是惑。希望他人死或是活,都是因为一己的爱与恶,为何会如此?因为人存有着一颗私心,这颗心被一个“我”字牵绊着,爱、恶都产生于此。而“据于德”的根本正在于消除内心深处的“惑”,至此,我们方知“崇德”与“解惑”原是一体。
在“学”的过程之中,忽略了“德”,就不可能取得成功。可是,当人们做到了“据于德”之后,又如何实现“修己安人”之大道呢?这就离不开“依于仁”。
三、依于仁:“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
“据于德”为“修己”,“依于仁”为“安人”,“修己”方可“安人”,不“修己”便不足以“安人”,此乃孔学之宗旨。
找到了人生之道,“学”首先必须紧紧围绕品德修炼展开,当品德得以提升,“学”则必须围绕着“爱人”展开。本节的重点在于阐述“依于仁”,正是为了梳理“爱人”之学。
前文已经表述,“仁”为君子四德之首。修德首先在于培养仁爱之心,仁爱之心不生,德便无法修得。那么,“仁”从何而来?
“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述而第七)
仁爱离我们远吗?我想保持仁爱,仁爱便来了。这句话至关重要,可惜通常为众人所忽略。此处,孔子传达了一个核心:仁由心生。心中有仁,则仁至;心中无仁,则违仁。仁与不仁,取决于自身,与外界和他人无关。“为仁由己,而由人乎哉?”(颜渊第十二)
而为学则是为了无时无刻不违背于“仁”,可是,做到这一点又谈何容易?即便是颜回也无法做到无时无刻保持“仁”:
“回也,其心三月不违仁,其余则日月至焉而已矣。”(雍也第六)
连颜回这样的安贫乐道者,也只能做到“三月不违仁”,其他人便可想而知了。这里,孔子再次强调了“仁”由“心”生,是“心”违“仁”,而非其他。同时,我们可以分析出“仁”是一种当下状态,即“心”存有“仁”时,其人为“仁人”,“心”违背“仁”时,其人则非“仁人”。要成为“仁人”,则必须做到时刻保持仁爱之心。可是,很多时候,人往往管教不了自己的那颗心,所以,孔子说:
“有能一日用其力于仁矣乎?我未见力不足者。”(里仁第四)
谁能够某一天在“仁”上用力,谁就一定可以做得到,没有人是“力不足”的。可是,人们总是不愿意这么去做,为什么?原因很简单,因为一己之小私蒙蔽了“修己安人”之大私。那么,如何才能做到“不违仁”?答案只有一个字:“好”。惟有“好仁”者可时刻“不违仁”,故而,“依于仁”之“学”乃是引导人们成为“好仁”之人。“好仁”者便是“修心”之人。
如此,我们就必须理解何为“仁”?
樊迟问仁,子曰:“爱人。”(颜渊第十二)
“仁”者,“爱人”。“爱人”有一个重要的前提——“视人为人”,在礼乐崩坏的时代里,很多人得不到尊重,不被当作人来看待。因此,“爱人”首先是“视人为人”;其次,“爱人”为关爱他人;再次,“爱人”为成就他人,也就成了“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最终,“爱人”可以延伸为“安百姓”,从而成为圣人。
子贡曰:“如有博施于民而能济众,何如?可谓仁乎?”子曰:“何事于仁,必也圣乎!尧、舜其犹病诸。夫仁者,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能近取譬,可谓仁之方也已。”(雍也第六)
“博施于民而能济众”,广泛的给予人民好处,又能帮助大众生活得更好。这与“修己以安百姓”如出一辙,所以孔子说这已经远远超出了“仁”,已达到了“圣”的地步了。而“仁”则是自己希望得以立身时也帮助他人立身,自己希望成就时也帮助他人取得成就。实施“仁”的方法则是按部就班,一步一个脚印的从身边的事做起。
“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变相的告诉我们一种实施“仁”的方式:推己及人。也即换位思考。站在自身的角度思考他人,自己希望获得的也帮助他人获得。如此看来,“仁”的本质是一种人与人相处的艺术。倘若人与人相处都以“仁”为基准,都将成就对方视为处世之原则,我们身边的这个世界又将如何?
当然,孔子知晓做到“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并非易事,故而,他又提供了一个次一等的“仁”:
仲弓问仁,子曰:“出门如见大宾,使民如承大祭。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在邦无怨,在家无怨。”仲弓曰:“雍虽不敏,请事斯语矣。”(颜渊第十二)
次一等的“仁”便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自己不想要的,也不要强加给别人。这看似简单,可现实是人们总是在干一些“己所不欲而施于人”的事。
无论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是“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都离不开一个主体,那就是“我”,因为有一个“我”在,要做到这两点极其不易。
那么,如何才能使性本私的那个“我”与“仁”融为一体呢?根本就在于“志于道”,当一个人用“修己安人”之大私替换一己之小私,便可以使“我”与“仁”为一体,从而可以做到“心不违仁”。
“依于仁”全凭某人的“心”,只要你愿意,你一定可以做得到。问题的关键在于如何处置那颗怀有小私的心,正缘于此,先哲们创造了“善”与“恶”两个概念。所谓“善”,便是适合的言行,而“恶”则是不适宜的言行。“善”便是“义”,“恶”则是“不义”。先哲们的一切努力都在于引导人们弃恶而从善。
故而,“依于仁”便是要求人们自我约束,培养一颗善心出来,使自身的言行符合于“义”。前面我们已经分析过,“仁”的本质是人与人相处的艺术。一旦我们的言行都符合于义,契合于“善”,“己所不欲而施于人”的情形还会发生吗?“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距离我们还会遥远吗?这正是孔子所期待的结果。
“依于仁”告诉后学:所学应围绕“爱人”展开。“仁”为“德”之用,修德而不能“爱人”,与“学”后不“习”无异。
四、游于艺:“从心所欲不逾矩”
“艺”,礼、乐、射、御、书、数六艺。六艺为致用之学,甚至关系到一个人能否立足于社会之中。“不知礼,无以立也。”(尧曰第二十)
可是,为何孔子将“游于艺”摆在孔学之最末?很多学者曾对此提出异议,认为“学”应始于“艺”,而终于“道”。这乃是对孔学最大的误读。何以见得?
“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八佾第三)
一个没有仁爱之心的人,又怎么能够理解礼?一个没有仁爱之心的人,又怎么能够理解乐?“不仁”之人,无法通于“礼乐”,可见,必先理解“仁”,之后才可学“礼乐”。而“仁”又来自于“德”,如此看来,孔学之次序不但不乱,且可谓精心布置,不可紊乱。
正因于此,孔子说:
“弟子,入则孝,出则弟,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学而第一)
孩子首先学的是在家孝敬父母,在外敬重兄长,言行谨慎而恪守信用,博爱大众,亲近有仁爱之心的人。做好了这一切之后,倘若还有时间、精力,才去学文。所谓“文”,正是礼、乐、射、御、书、数六艺也。
孝悌、谨信、博爱、亲仁,都是修德。孔学的要义正在其中,德不修,不足以立足于社会,德不修,不足以习六艺。
在子夏那里,这一点得到了更为确凿的论证:
子夏曰:“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虽曰未学,吾必谓之学矣。”(学而第一)
子夏,孔子学生,姓卜,名商,是孔子文学科的优秀弟子。他说,以亲近贤能来替代好色;服侍父母,能够竭尽全力;侍奉君王,能够豁出性命;与朋友交言出必行。这样的人即便是自己谦逊的说没有学习过,子夏也会认为他学习过了。
子夏的话与老师可谓同出一辙。“事父母,能竭其力”便是“入则孝”,“与朋友交,言而有信”便是“谨而信”。不同的是子夏的这段话更为直接的告诉我们什么是“学”,“学”首先是做到“贤贤”、“忠孝”、“守信”,至于其他,则可以忽略不计。
那么,是否可以说“文”在孔学之中无足轻重?非也。
“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第六)
君子广泛的学习六艺之文,并用礼来约束自我,这样也就可以不违背常理了。“德”、“仁”固然极其重要,然而,“艺”也不可缺少。一个人的“德”和“仁”要在社会之中表现出来,就必定离不开“艺”,而“德”、“仁”往往正包含在六艺之中。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阳货第十七)
此章为孔子劝弟子们好好学《诗》,《诗》中蕴含着丰富的情感,也蕴含着孝、忠等品德,还可以增加知识。
子谓伯鱼曰:“女为《周南》、《召南》矣乎?人而不为《周南》、《召南》,其犹正墙面而立也与!”(阳货第十七)
陈亢问于伯鱼曰:“子亦有异闻乎?”对曰:“未也。尝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诗》乎?’对曰:‘未也。’‘不学《诗》,无以言。’鲤退而学诗。他日,又独立,鲤趋而过庭。曰:‘学礼乎?’对曰:‘未也。’‘不学礼,无以立。’鲤退而学礼。闻斯二者。”
陈亢退而喜曰:“问一得三,闻诗,闻礼,又闻君子之远其子也。”(季氏第十六)
此二章皆为孔子劝其子伯鱼学《诗》学礼,“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可见《诗》、礼之重要性。如此,谁又敢说六艺不须学?
子曰:“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艺”不仅要学,而且要熟练于心,达到游刃有余的地步,否则,“仁”“德”便无法体现出来,而“道”亦无法实现。
“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为政第二)
何谓“从心所欲不逾矩”?“从心所欲”,可见六艺稔熟到游刃有余,想怎么办就怎么办,这并不难理解。难于理解的是“不逾矩”的“矩”,“矩”是什么样的“矩”?如果不结合“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来看,这个“矩”根本无从理解,这个“矩”便是“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
——一切为了实现自身之理想,并且执守于德,依靠于仁,这正是孔子所说的“矩”。
如此,我们可以为孔学的四个方面排列一个次序:道第一,德第二,仁第三,艺第四。那么,学艺是否有什么特别的安排?
“春夏学诗、乐,秋冬学书、礼。”(《王制》)
“六年,教之数与方名。七年,男女不同席,不共食。八年,出入门户,及即席饮食,必后长者,始教之让。九年,教之数日。十年,出就外传,居宿于外,学书计。衣不帛襦袴。礼帅初,朝夕学幼仪,请肄简谅。十有三年,学乐、诵诗、舞《勺》。成童,舞《象》,学射御。二十而冠,始学礼,可以衣裘帛,舞《大夏》,惇行孝弟,博学不教,内而不出。”(《内则》)
依据《王制》、《内则》,学习六艺有着明确的规定。从六岁起,便开始逐渐教授孩子学习六艺。如此看来,岂不是习“艺”在修“德”依“仁”之前了?孔子之深意乃是幼虽学艺,但缺乏“仁”“德”之时,对六艺的理解只是停留在纸面上,只是了解了一些知识而已。要真正理解六艺,则在立志、修德、依仁之后。
“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仁,游于艺”乃是孔学完整之体系,即便是孔门弟子中能领悟其中深意者,也是寥寥无几。颜回本是最得孔子真传者,可惜英年早逝,自然无从理解孔子晚年“从心所欲不逾矩”之人生境界。倘若要在孔门弟子中找出与孔学契合者,或许只有曾参一人可勉强:
“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大学》)
“格物”、“致知”乃是“游于艺”;“诚意”、“正心”、“修身”乃是“据于德”;“齐家”、“治国”乃是“依于仁”,“平天下”则是“志于道”,所谓“平天下”,便是“修己以安百姓”,便是“博施于民而能济众”。
由此看来,曾子得孔子之真传也。
五、孔门学习法
《论语》是一部君子学,也是一部修心书。而成就君子之修心要略便是学习。不学习,无以成君子。同样,不学习,也就无所谓修心。
孔子曰:“生而知之者,上也;学而知之者,次也;困而学之者,又其次也。困而不学,民斯为下矣。”(季氏第十六)
孔子将人分为四等,第一等人“生而知之”,天才也;第二等人“学而知之”,主动学习之人;第三等人“困而学之”,被动学习之人;第四等人“困而不学”,遇到困难也不学习。
天才罕见,即便是真有天才存在,后天也得勤奋,否则,伤仲永的故事就会重演。“学而知之”者,历来有所成就者大多如此,其中包括孔子。“我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第七)“困而学之”则是大多数人,遇到问题之后才会学习,这样的人往往终生被外界牵引着,没有独立的人生定位,环顾四周,平庸之人大多如此。至于“困而不学”者,不谈也罢。
“学而知之”与“困而学之”两者都“学”,根本的差别在于:“学而知之”者“好学”,“困而学之”者不“好学”。而这一差别最终会造就人生结局的差异。诚如孔子所说:
“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公冶长第五)
品行出色之人并不少,可是“好学”之人却不多。正缘于此,孔子才得以脱颖而出,成就为圣人。颜回倘若不是英年早逝,相信其一生成就亦足以令后世赞叹。
——一个人“学”与“不学”,“好学”与不“好学”,造就了人生结局之差距。
也许,这样论“学”过于空泛。或许结合实际,谈论“学”之重要性更能令人反思:
子曰:“由也,女闻六言六蔽矣乎?”对曰:“未也。”“居,吾语女,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阳货第十七)
这是孔子与子路的一次对话。子路好勇无谋,对“学”用心不足,曾因一句“何必读书然后为学”而遭受孔子训斥。孔子深知子路的鲁莽和轻学,故而对其进行了一番教诲。孔子的话可谓深刻透彻:原本优秀的品质,如“好仁”、“好知”、“好信”、“好直”、“好勇”、“好钢”,脱离了“好学”,便会成为人生中的各类问题。
“学”如此重要,那么,我们又该如何学习呢?
《论语》论学之章节非常之多,为学习提供了多样的方式与方法,概而言之,有如下诸多方法:
1、“学”“习”合一;
“学”离不开“习”,“学”而不“习”,不若不“学”。《论语》之开篇“学而时习之”表述的便是此意。细细推敲,“学”“习”合一包含两层意义:
一为琢磨,前文已述,此处不再赘言;
二为知行合一,知行合一乃是明儒王守仁之为学论。“未有知而不行者,知而不行只是未知。”“知是行之始,行是知之成。若会得时,只说一个知,已自有行在;只说一个行,已自有知在。”(《传习录》卷一)知与行之关系,恰如“学”与“习”之关系。谁分割了“学”与“习”,谁便无法步入学习之门径。我以为阳明知行合一论之源头便是那句“学而时习之”。
2、“学”“思”合一;
子曰:“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为政第二)
“学而不思”,乃是诸多读书人之病。他们只知埋头苦读,最终发现先哲们时常观点不一,甚至互相攻击,而无所适从。例如读朱子之《近思录》,上有周茂叔、邵康节、程明道、程伊川等人种种不同的说法,倘若不假思索,读后只会更加迷惘。同样,自顾自埋头思索,而不学习,必然会固执己见。从而,遭遇“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之后果。更多时候,“思”只是徒添苦恼而毫无收益。孔子便曾如此。“吾尝终日不食,终夜不寝,以思,无益,不如学也。”(卫灵公第十五)孔子曾整日整夜的不吃不睡,用以思索,最终发现毫无帮助,从而意识到“学”的重要性。
“学”与“思”必须合二为一,在学习过程中思考,在思考过程中学习,两者结合,方可充实学问,提升修养。
3、一以贯之;
所谓“一以贯之”,乃是学习须要有一条主线。凡人求学,必须一条主线贯穿始终,否则,所学的一切便会杂乱不堪,甚至前后矛盾、纠结。这一点前文亦已展开阐述,此处一笔带过。
4、告诸往而知来者;
孔门学习的第四种方法是进行逻辑性思考,由一件事联想到其他的事,由过去推导到未来。这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学习方式。孔子便曾运用这一方式进行文献研究和考证:
子曰:“夏礼,吾能言之,杞不足征也;殷礼,吾能言之,宋不足征也;文献不足故也,足则吾能征之矣。”(八佾第三)
可见,只要文献资料足够,孔子可以推断出历代的礼数。
子曰:“温故而知新,可以为师矣。”(为政第二)
能够从过去的知识之中总结出新的观点的人,就可以担任老师了。可见这种逻辑性思考的重要性。在孔门弟子之中,颜回是最擅长这一学习方式的人。
子谓子贡曰:“女与回也孰愈?”对曰:“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子曰:“弗如也,吾与女弗如也。”(公冶长第五)
一次,孔子与子贡谈起了已经过世的颜回,问了子贡一个问题:“你与颜回,哪一个更优秀?”子贡非常聪明,也非常识趣,回答说:“我怎么能够跟颜回相比,颜回是听到一件事能够推断出十件事,我听到一件事,只能推断出两件事。”孔子感叹地说:“是的,不如啊,我与你都不如颜回啊。”“闻一知十”正是对颜回出色的逻辑性思维的肯定和赞誉。
当然,子贡也过于谦虚了,事实上,子贡也是一位非常爱动脑筋、爱思考的一个人。“告诸往而知来者”便是孔子对他的赞赏。
子贡曰:“贫而无谄,富而无骄,何如?”子曰:“可也,未若贫而乐,富而好礼者也。”子贡曰:“诗云:‘如切如磋,如琢如磨’,其斯之谓与?”子曰:“赐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告诸往而知来者。”(学而第一)
这段对话很是值得玩味,子贡擅长经营,孔子曾经对此进行过评价:“赐不受命而货殖焉,亿则屡中。”(先进第十一)他原本想自夸一下,“富而无骄”,自谓也。孔子自然一眼看穿,可是并不点破,而是肯定了子贡,同时,告诉他“不如贫穷却保持快乐,富有而谦虚好礼。”子贡不愧为聪明人,一点就通,立即引用《诗经》中的“如切如磋,如琢如磨”来表达精益求精之意。对此,孔子毫不吝啬的给予了赞许。
同样的情况也曾发生在子夏身上。
子夏问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为绚兮’,何谓也?”子曰:“绘事后素。”曰:“礼后乎?”子曰:“起予者商也,始可与言诗已矣。”(八佾第三)
颜回、子贡、子夏等可谓孔门高足,自非其他孔门弟子所可媲美。那么,对于不能够掌握这一方式的人,孔子又是如何对待呢?
“不愤不启,不悱不发,举一隅不以三隅反,则不复也。”(述而第七)
对于那些缺乏逻辑性思维的学生,孔子的态度或许过于冷漠,然而,这也证实了一点:学习必须具备主动性。主动求学之人,通常具备足够的逻辑性思维能力。
5、学无常师;
卫公孙朝问于子贡曰:“仲尼焉学?”子贡曰:“文武之道,未坠于地,在人。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莫不有文武之道焉。夫子焉不学?而亦何常师之有?”(子张第十九)
子贡对孔子的评价可谓中肯、准确。试想一下,倘若孔子有常师,其学问又怎会如此渊博?孔子无常师,故人人皆可为之师。正因如此,孔子才可以掌握广泛的文献知识。
同样,在人生修养方面,孔子也向身边的每一个人学习。
“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述而第七)
人人皆有可学之处,无论是优点,还是缺点。“见贤思齐,见不贤而内自省也。”(里仁第四)亦是此意。
——学无常师,谁能给我们带来启发,谁便是我们的老师。
6、学以致用。
子曰:“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子路第十三)
此章喻意清晰:学以致用。学不能用,多学又有何用?此孔学第六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