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廷镇压太平天国的“第一号中央文件”
对于咸丰登极前后广西爆发的武装造反,咸丰的儿子同治皇帝后来有所总结。按照他的说法,这场大规模的动乱始于道光三十年,也就是咸丰皇帝刚刚接手皇位的这个年份。其实在此之前,广西的盗抢杀官现象已经相当严重,只是官府不敢上报,致使朝廷直到道光三十年才接到明确的奏报。于是官方的文件都统一于这一时间口径。
咸丰接到有关广西匪情的迟来的报告,也许还没有意识到事态究竟有多么严重。即便他感到了某种恐慌,他也会表现得颇为镇定。他历来遇事不慌。他有父皇看好的可贵品质:沉稳。
当他的身份还是四皇子奕詝的时候,他就学会了忍耐。老师杜受田教他韬光养晦,增强了他内敛的天性。深宫内廷中发生的所有不愉快,包括跟六弟奕訢争强斗胜,他始终以平静的外表掩饰内心的波澜。登基以后,他总是把朝政时局引起的情绪强压在心里。
长久的内敛,导致这个年轻人体弱多病,面色发黄。他有气恼,有愤恨,有恐惧,有牢骚,但很少发作出来。他拼命地压抑自己,结果弄得身子骨非常虚弱。不论多么好的太医,哪怕是华佗再世,扁鹊转生,也无法给年轻的皇帝解除亚健康状态。想来想去,只能劝他喝鹿血。于是宫廷里养了一百几十头鹿,每天令人取血给皇帝进补。
然而咸丰的痼疾是无法治愈的,他的忧患注定没有止境。当他手持广西送来的战报时,他登上皇位之后才不过四个月啊。这份战报至少传达了一个信息:内战的火焰已在湿热的南方燃起,西洋的夷人已不是唯一令他头痛的问题。
根据广西巡抚郑祖琛的奏报,咸丰很快对南方的局势有了大致的了解。广西的贼情非同小可。郑祖琛真是胆大包天,居然长期对贼情隐瞒不报!广西全省几乎都有会党活动,他怎么敢拖到现在才奏报朝廷?
咸丰盯着广西地图,对照奏疏察看。广西中部的柳州一地,周边都有反贼。柳州本地有陈东兴和陈亚贵一伙,柳州西北面一百多里处的庆远,有张家幅和钟亚春一伙。柳州东南约一百里处的象州有个区振祖,象州以南约一百里处的武宣有梁亚九和刘官生;武宣东南方约一百里处的浔州有个谢江殿;而在柳州东北方约两百里处的平乐,也有一伙盗匪。这些盗匪“分散肆扰”,其中以柳州的陈亚贵一股最为厉害。
咸丰看得一阵头晕。父皇移交的江山真是不平静啊。他老人家不许臣子们报告贼情,讳疾忌医,那些奴才乐得报喜不报忧。咸丰嘴里不说,心里感慨万分。看来,朕要振作精神,把父皇留下的烂摊子拾掇一遍。多喝几碗鹿血滋补身子,一定不能倒下,一定不能慌张,一定要忍耐、忍耐再忍耐。前朝的勋臣们或许不是无能,而是畏惧父皇。朕要给他们戴罪立功的机会。朕还要加紧网罗人才。曾国藩说得对,必要时不惜打破人事制度的条条框框,也顾不得自己的好恶了。哪怕臣子顶撞,朕也要把怒气强咽下去。
道光三十年五月十九日,西历1850年6月28日,弈詝就广西武装造反事件,给广西巡抚郑祖琛发了一道上谕。这道上谕,可以视为清廷针对广西会党造反下发的第一号中央文件。
由于清廷情报系统在全国处于瘫痪状态,加上官员有意的蒙骗和欺瞒,广西的官府甚至没有告诉皇帝,清廷在广西的真正对手究竟是何方神圣。咸丰在这份文件里没有提到洪秀全一党的名字,显然朝廷还不知道这帮大对头的存在。
后人读了这份文件,可以看出满清行政体系的一大堆问题。
第一大问题,满清官员的政治嗅觉非常迟钝。其实在这时候,广西柳州东南方向的山水之间,冯云山等人正在秘密酝酿咸丰年间最大的一场军政风暴,很难想象一个稍微敬业的官僚体系,会对洪秀全这位朋友主持的造反筹备工作毫无察觉。但事实上郑祖琛的班子就是如此缺乏效率,他们的确不知道治下有个拜上帝会正在蓬勃发展,即将公开对抗他们的权势。因此,他们没有向北京提供这方面的任何情报。
第二大问题,广西的官府在故意掩盖矛盾。应该说,广西官场中并非无人察觉拜上帝会的危险性。桂平县的代理知县李孟群就对这个宗教组织有所警觉,并且有意将祸端消弭于未发之前。但是他官职太小,人微言轻,他的主张被广西第一高官郑祖琛当作杞人忧天,一手压下来了。
李孟群此时年方二十,血气方刚,正是新皇帝很想在宦海中寻觅的合格官员。他对拜上帝会的警觉发生在三年以前。
冯云山曾于道光二十七年被桂平县的官府逮捕下狱。当时的桂平代理知县就是李孟群。他对冯云山这个在本地客家人中非常吃香的外来人起了疑心,想查一查他是否有什么不法行径。实施逮捕时,衙役们搜出了十九本名册,上面登记了拜上帝会追随者的姓名。李孟群看到了冯云山一呼百应的号召力,建议郑祖琛立即将他正法。郑巡抚却有不同的看法。他一心向佛,脾气温和,害怕暴力,担心杀了冯云山会引起事端。他下令释放这位外来客。李孟群叹道:“这无异于放虎归山啊!”他虽不情愿,却无奈地执行了命令。
李孟群和郑祖琛代表着广西官员的两个极端。当一省局势完全失控的时候,李孟群对付造反武装决不手软,但他未在决策层,无法挽回官军的败局。他的政治嗅觉非常灵敏,行动也很果决。后来的事实说明,如果郑祖琛采纳了他的建议,也许桂平县境内还会有人起事反清,但会不会建立太平天国,就很值得怀疑了。
李孟群不仅善于识别造反派,而且由于进士出身,少年得意于官场,对朝廷十分忠心。他的父亲李卿毂是一名中级官僚,没少给他灌输忠君报国的儒家理念。特别难得的是,这个来自河南光州的年轻人虽然身居文官之位,却有军人的气概,领兵作战毫无畏惧,很快就让年纪跟他相当的新皇帝对他有了一些印象。
第一号文件暴露的第三大问题,是咸丰小子在政治上的稚嫩。咸丰在初登皇位的时候,还固守着祖制中的若干教条,不肯轻易饶恕逆党中人,不懂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来镇压造反派。他在上谕中指出:广西布政使劳崇光在道光二十九年勉强招安造反头目张嘉祥,是一个失策的举措。此人单人匹马投靠朝廷,部众没有跟随他来吃皇粮,而是“四散勾结”,造成了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态势。
咸丰的思维仍然没有摆脱老套。他虽然很想启用新的人才,但他的思想解放有限,还不能接纳一名投降的叛逆。他对劳崇光的做法颇为不满。他想,一个反贼,把他的部队打垮,把他抓起来处死就行了,何必急于招安?难道我大清缺少人才,还要靠这个目无法纪的贼头出力?
其实,犯错误的人不是劳崇光,而是咸丰自己。他不了解张嘉祥,也不懂得招安此人的重要性。直到几年以后,咸丰才不得不承认,劳崇光招降此人,为清廷办了一件大大的好事。张嘉祥不仅成了一名忠心于朝廷的大将,而且他接受招安并受到朝廷重用的事实,起了瓦解敌对阵营的垂范作用。
如果咸丰亲眼见过张嘉祥,也许会改变一点看法。张嘉祥毫无贼相,面目美秀,神情文雅,举止谦恭,如同书生。他属于外表和行事风格相冲突的类型。一副儒相掩藏了侠肝义胆和放荡不羁。
新皇帝犯如此低级的错误,也是情有可原。他对两个情况估计不足。第一,广西官军确实打不过张嘉祥这股土匪;第二,当时的官军真还是缺乏张嘉祥这样的人才。咸丰尽管头脑精明,但由于情报不足,消息不灵,未能知己知彼,在这个问题上错怪了劳崇光。
此文摘自湖南文艺出版社-博集天卷图书公司出版的《湘军为什么这么牛》之第一卷《乱世豪杰多书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