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杂志仅有文学理想是不够的
答《广西文学》冯彦冰问
1、我知道,您是河北人,从河北到陕西,这根一扎就扎在了《美文》上了。我在广西一直办着一个散文专栏,叫“重返故乡”,我可以感知这种血缘、脐带与个人文学命运纠结的意义。您能告诉我们一些关于您的这种故事情结么?
《美文》杂志1992年9月创刊,我是93年初从河北省的一家杂志过来的,算一算有十八年了。最初的动机是对贾平凹个人的尊重,也可以说是偏爱他的文学写作。这些年一路过来,现在觉着是陷入这本杂志了。随着对贾平凹写作状态及写作心态的进一步熟悉,尊重后边又加了个敬字。一个作家的心态是很重要的,这个心态既包括创作时的心态,还有平时怎么活人的心态。比如一个运动员,心态不太好的话,技术再突出,出大成绩是很难的,至少不稳定。贾平凹的创作一直稳定着往前走,心态好是前提。作为《美文》的主编,他爱这本杂志,也是编辑行家。创刊时即明确提出“大散文”的文学主张。“大散文”不是口号,而是《美文》的编刊取向。我们读文学史,会知道有的杂志主编是名作家,如果不是内行编辑,这样的杂志存在时间一般都不长。贾平凹有三个实际头衔,陕西省的作协主席,西安市文联主席,《美文》主编。有一次开会,碰巧是我主持,是一个比较重要的会议,省市一些领导也在,在介绍与会来宾时我这么介绍他:贾平凹,《美文》杂志主编,兼陕西省作协主席,兼西安市文联主席。大家都笑,他也跟着笑。他看重这本杂志,有一个具体原因,因为是融着他的文学观的。
故乡这个词,让人心重,有时候也让人心荡神摇,尤其是想念家里亲人的时候。但从另外角度讲,一个在外地工作的人,总有“客居”的感觉,也是不对头的。一个人活着,第一要素是做好他的分内工作。“乡愁”,人老了的时候是大事,其它时候差不多都是闲愁。于右任和余光中两位先生,都写过让人传诵的“乡愁”诗,诗里有感情的东西,还有政治的东西。写乡愁,在情感之中,还含着别的,就把乡愁写大了。我是河北人,但这个概念在两种情况下才清晰,一是逢年过节,再是单位里填各种表格时碰着籍贯一栏。
2、您跟平凹主编也算是“天生的一对”了,你们的合作真的是有几分天意的。你们有一个共同的地方,就是精神状态中时隐时现的几分佛性。平凹自不用说,他的作品尤其是散文,写着写着,就露其“佛脚”了。您也一样。我看您的稿边笔记,说着说着,那点禅意就弥漫了出来。不论对社会与人生的认识还是对艺术的感悟,你们的确有相当超脱的地方,我相信这就是非常修养修出来的。但这些对于散文,就是一种幸事了。因为你们是在一个擂台上,或者说由你们构建了一个擂台,散文的武林高手都冲着这点来了。您说呢?
托大一点说,我和平凹主编都是看重分内工作的人。在工作中,我和他一是一,二是二。他是一,我是二,但各尽职守。工作之外,我们相处得很随意,我好开玩笑,他为人厚道,对我也有些“放任”。1998年我做常务副主编,主持《美文》具体工作。他送我一幅书法,是老子的话,四个字,“忘知守本”。我给他说了一个人,是宋朝的吕端。吕端是河北廊坊人,和我有乡谊之扯。毛泽东主席评价叶剑英有一句话,“吕端大事不糊涂”。吕端这个人小事情上很随意,由着性子。但蹈大方。那幅书法我最初挂办公室里,后来觉着有大旗虎皮之嫌,就拿回家了。
我在《美文》的扉页写稿边笔记,是他“哄”出来的。最初创刊的几年他写读稿人语,每期都写,后来事多忙不过来,就说让我代几期,这一代就没让停下来。
3、国内的散文刊物不多,但数下来也不少了。前前后后,起起落落的,但有影响的,《美文》也算其中之一了。究其原因,在于《美文》有一杆旗,那就是“大散文”理论和旗手贾平凹。其他散文刊物没有鲜明的旗帜和杰出的旗手。当代我国散文艺术发展的实践证明,这面旗帜,代表了这个历史时期中国散文的主流。站在文学史的角度看,您能谈一下,这杆红旗能打多久吗?
谢谢您这个问题,这是对《美文》的鼓励。我刚才说过了,“大散文”不是一句口号,是《美文》的编辑思路。说是旗帜也行,古人打仗,队伍前边都要顶一个旗帜,张飞的队伍写张,赵云的队伍写赵。“大散文”是贾平凹提出来的,我就在《美文》封面上写明“贾平凹主编”,最初他不同意,嫌张扬。我硬坚持,他也就同意了。旧时的饭店也挂一种标志,叫幌子,这种幌子可不是走江湖人的那种。饭店幌子样子像灯笼,挂在门前,很显眼,走到大街上一看,就知道里边经营什么。挂一个,是小吃店,意思是主营一种,进来别挑食。挂两个,就可以选择了,但可选的也有限,档次是家常菜那种。挂四个品种就齐全了,也含着大厨手艺不一般的意思,吃家可以不照菜谱点菜。挂到六个或八个,就属于今天的五星标准,有硬件,也有软件。《美文》的“大散文”,说是军旗也可以,但我们不是起义军,我们不想推翻谁或消灭谁,大家都和谐着才好。说是饭店门前的幌子也可以,目前还只是挂四个的水平,品种比较全,胃口深沉的吃家还可以点贾平凹亲自下厨。
4、在散文界,当然可能还是文学界,不缺有追求的,但奇缺有担当的和能担当的。我认为这就是文学的层次、文学境界的层次。《美文》与其他刊物相比,这一点的差距的确是存在的。大散文的概念表明,你们的刊物能够忧虑散文文体的历史发展和历史定位,而不只是一般的推出好作品而已。文学界并不缺乏道德热情,但缺乏思想的热情,更缺乏主义性质的变革转型的热情,这是为什么呢?
这个话题有点大,我就说些大话。
担当,道德热情,思想热情,主义性质的变革转型的热情,这些词让人听了心里就发热,有暖流。我从四个角度看这个“庞然大物”。
一、文学是警醒或唤醒世道人心的,但怎么去“醒”是大课题。抗日战争年代,短短几句的“墙头诗”,老百姓看了血就沸腾了。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和八十年代初,文学是热的,文学杂志都是红火的,那一阶段是思想的坚冰刚开始解冻,是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初级阶段,是认识阶段。作家成了那个时期里的代言人,还不是发言人,发言人是为本行本业说话,代言人相当于以前衙门口代写讼状的那种。做代言人要能发现问题的焦灼点。刘心武写《班主任》,为教育界代言,当时的教育体制都崩溃着,老师们是“臭老九”。刘心武还写过《爱情的位置》,当时只讲集体感情,人性这个词属于资产阶级的,要批倒批臭,没有任何位置,更甭提“爱情”了,毛主席有一句很有名的话,“不以结婚为前提的爱情叫耍流氓。”李存葆写的《高山下的花环》,发出了战场内外都有人性和人情的了不起的声音。当时有一大批这样的“破冰”作品,才点燃了当年的这把文学之火。现在三十年时间过去了,今天社会的焦灼点在哪里?社会发展的趋势和走向在哪里?作家要写出这些东西,才可能做到警醒或唤醒。一个人看出问题的焦灼点需要“眼光”。政治眼光是看穿,看透,看到问题的背面去。经济眼光是看准确,看到位,“2011年中国的GDP增长预计8.5%”,说这类话的是经济学家,如果他说差了,是他看走眼了。文化眼光是把社会走向看个明白。有一句老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是文化眼光,具体对应着说,1919年到1949年是三十年,1949年到1979年是三十年。这不都是河东河西吗?
二、再说说思想这个词。思想不是指思考的样子,思想要有结果。思想要以眼光做前提,要有新发现。上世纪七八十年代的作家们是有新发现的,发现了社会的焦灼点,在当年他们是有远见的,有远见就叫超前。现在把作家和其他领域的专家放在一起去比较,比如经济学家、社会学家、科学家、教育家、政治人士,作家们对社会趋势的认知比这些人超前吗?哪位作家超前,哪位就是真作家,大作家。再把作家和社会群体作比较,把中国作协会员做一个群体,同科技界、医学界、教育界、法律界、传媒界,乃至军界、政界等比较一下,作家这个群体具有“新发现”的优势吗?或者说,比他们看得更远吗?好的文学作品都是有远见的,远见里才有卓识,卓识的别名叫思想。前几年流行“文学是低谷”这个词,地震造成的低谷是自然力所为,“文学低谷”不是自然力量导致的,是人为的。一个人是矮个子,他不往高里长,还去埋怨高个子显着自己矮,这是不行的。
三、不是只有文人或作家才爱国。每一个公民都爱国,我们中国人有爱家乡爱国家的硬传统。但爱国最好以自己的实际行为去爱。有外族入侵的时候,可以什么都不干了,打日本,反美帝,这是最大的爱国。国家四分五裂着,去搞国家统一,这也是大的爱国。如果一个皇帝,整天不干正经事,我们把他废了,这也是爱国。现在咱这个国家正处于快速发展阶段,各行各业都在忙自己的事。如果哪个行当偷懒,不好好弄,责任感重的作家,可以去督促一下,比如腐败,比如政治体制改革落后,都可以管一管。但同时要把自行分内的事干好。作家不是职业革命家,作家要写出硬作品,编辑家要编出让人爱读的杂志。世界上哪个国家出点事,美国人都去伸手管一管,因为他自己玩大了。但朝鲜这个国家不这么干,他埋头搞核武器呢。打伊拉克,打利比亚,美国人说打就打了,但打朝鲜,他要反复掂量,不敢轻易下手。一个世界冠军,站在领奖台上,见到升起的国旗流眼泪,这是让人感动的,航天员在太空让国旗飘出来,这更让人动感情。练举重的运动员,先要把自己身体练结实,练硬梆,这是能举起超重量的本钱。还有人文精神那个词,我觉着袁隆平教授做的事情,他把水稻的产量提升得那么高,要养活多少穷人呢。这种成果和最伟大的文学作品一样,都是极富有人文精神的。
还有一个问题,我也顺便说说。我们评价古代文化先贤的话,有一些需要商榷,说屈原是“屡遭排挤,仕途遇阻”,李白是“天子呼来不上船”,苏轼是“一贬再贬”,蒲松龄是“屡试不第,民间情怀”,还有很多。这些词听着都像“政审术语”,评价文化先贤,用这样的眼光去打量,我觉着是低估。评价一个人,先看他政治觉悟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四、文学杂志仅有文学理想是不够的。文学杂志,杂志是主语,文学是定语。像货车和客车,车是主体,装载的东西不一样,一种拉人,一种拉货。文学杂志,就是装载文学的车。文学是艺术,但杂志是商品,文学杂志是有特别含量的商品,但也是商品。既然是商品,就要考虑市场因素。一个杂志编的好,但没有人读,这个好就是“凭空而降”。我是八十年代开始当文学编辑的,那个时候流行一个观念,一个编辑能编出好作品,自己又能写出好作品,被认为是大编辑。但我一直都不这么看,我打个比方吧,假如作家是织布的,编辑就是裁缝。好一些的叫服装设计师。衡量一个裁缝的水平,同会不会织布直接挂钩,不妥当。当然,一个好裁缝又会织布,是好事。但织布织得好,裁缝当不好,肯定是不好的事。一个拉煤的司机,如果不去想多拉些煤,多拉些好煤,却一心想成为煤研究专家,即使成了,也是二把刀。
我1998年主持《美文》工作后,着重做了两件事。一是在编辑部会上宣布一个口头规定:编辑的职责是编出好作品。个人写作,同打麻将一样,属个人爱好,不纳入工作积分范畴。第二是着手建立发行部,那个时候大多数文学杂志都不设立发行部,发行的事由通联兼顾着。今天《美文》发行部有近十个人,形成了自己的发行渠道和网络,有一段时间,还把这些网络印在杂志的扉页上。没有这些基础的东西,《美文》不会有今天近十万份的发行量。
五、你们办的美文少年版,我认为这就是一种非常创意的艺术担当。正如武林童子功一样,散文也需要有童子功。而如果为散文的未来着想的话,那么,童子功和童子军就很有意义了。从艺术上看,散文的童子功是散文艺术价值里最昂贵的部分。您说呢?
《美文》少年版,是2000年10月试刊的,2001年正式出刊。后来不叫少年版了,国家有严格出版规定,不能搞“一号多版本”,我们就叫了《美文·青春写作》。说实话,办的时候没想那么多,就想着如何提高《美文》发行量。一条腿走着艰难,再多长一条腿。现在两个杂志互动着,最初在少年版上发表文章的人也长大了,有不少人又成了上半月刊的作者。
六、我总觉得,与其他文体比起来,可能散文对理论的依存显然更大些。如果说,促使散文产生阶段性、历史性的进步甚至转型的首先是理论,那么,制约散文发展的可能还是一个理论问题。“大散文”的理论从一开始,似乎就处在一种“纠偏”的阐释中,直至今天,终于通过大量的成功实践,才使人们认知了“大散文”的艺术用心。但说到底,似乎理论界对“大散文”定义的严谨性存在一定的质疑。您怎么看这个问题呢?
“大散文”是贾平凹对散文的认识,他是从自己的创作实践醒悟出的,不是从理论角度提出的。《美文》这些年编刊,也是把他的这种醒悟逐步的去落到实处。
“大散文”是《美文》明确的编刊主张。任何主张都是有针对性的,“大散文”针对什么呢?我们把小说、诗歌、散文比较着说会明了些。上个世纪初“五四”新文化革新,旧文学观念被停用,倡行白话文。新小说和新诗的文体基本上是译文体,是翻译国外的,或半中半外。发展到今天,小说有长篇、中篇、短篇的划分。诗也有长诗和短诗的区别。散文在文体上比较含混,名目繁多,几种概念并行,散文之外,还有杂文、小品文、随笔、游记,甚至还有报告文学这类独自开文学门户的。散文在古文学里是大的,也是浑然一体的,除韵文之外都属散文,我曾经打过一个比方,散文像个旧式大家庭,后来这个大家庭解体了,孩子们长大之后一个一个挑门单过去了,住在大院子里的好像是管家的后代,直系血亲的东西被消解了。今天我们说到小说和诗歌的概念,很清楚具体指什么,但说到散文,是含糊其辞的。鲁迅文学奖有一个奖项,叫散文杂文奖,还有一个奖,叫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概念都含混着,别的东西还怎么去谈清楚。《美文》是按长篇散文、中篇散文、短篇散文编目的,这么编是仿照小说的分目,十万字以上是长篇,一万字以下是短篇,居中的属中篇。这么分目有两层含义,一是回归散文的浑然一体。浑然一体才可能强大,苏联解体之后,散为十五个加盟共和国,后来还要搞独联体。另一层意思是,让作家放开来写,也易出好的散文作品。
创作主张,和理论概念是两个走向的问题,也不是一类人能干全面的。一个作家的创作主张,通过一本杂志去铺展开来,就放开手脚去铺展。归纳、总结、去粗取精,是学术研究领域的工作。学者一研究,就严谨了。厨师发明了川菜或粤菜,就多去开发菜的品种。研究川菜粤菜营养学的价值会有专门的人去做。厨师说不了这些,他的长项也不在这方面。。
7、我们的艺术认识相当依赖于理论,而偏偏大多的理论只有“论”和“识”而没有“悟”。散文理论之所以给人以不发达的感觉,是不是因为缺少这种让人永远破释不透、揣摩不尽、可体悟不已的“经文”呢?
您这个说得好。如今的散文,有个性有分量的不太多,更没有形成规模。中国足球踢成那个样子,中国足球理论能好到哪里去。
8、我很认同你们对于“小散文”的定评和警觉。您有个演讲,专谈如何写好散文的,我印象很深。这个演讲,是对大散文理论体系最精彩的诠释之一,而且通俗易懂明白了畅,充满了时代新感觉。
您说的那个文章,是交差。那一年西北大学让我做兼职教授,还要和学生们说些话,我会说些什么呢,只好说说散文的写法。现在大学都在扩招,一下子增加很多学生,缺教师,我是个扩招的教授。
9、您的学问很扎实,特别是对古典的研究,角度还挺刁,毫无泥古的陋习。我们想知道的是,您是怎么读书的?有什么特别的书单吗?中国有不少文学大家都有个读书的秘方。如秦兆阳,据说他每年都要重谈一遍肖霍洛夫的《静静的顿河》。您有不断重读的书吗?
扎实可是您说的。我要是这么说,肯定有人打我。我读书随便看,乱七八糟。重读的书只有《东坡志林》和《阅微草堂笔记》,我爱看这一类,特好玩。纪晓岚讲的鬼和狐狸故事就是比蒲松龄高一筹。古代也有贪官,赃官,但总的讲,古代的官员比今天的有水平。古代的官员少,远没有今天这么多。今天的一个市长,并不比一个区长县长水平高出多少,至少不是很明显。在古代,县令是真的比县丞水平高。我们今天评价文章有一个词,叫品位,就是从官本位来的。古代的大官,真是有大的水平呢。苏轼是个例外,一级一级往下降,但水平是一年一年往上走。
10、您的文笔相当好,我特爱读你的刊首语,那些充满灵性与理性交融、甚至有几分含糊其词的表达,让人有含梅之感。您能推荐您写的和您自己最喜欢的一些宏篇给我们吗?
我写文章,也像厨师。厨师炒菜,要尝尝咸淡生熟,好菜炒多了,尝到肚子里的油水也自然就多些,但都是沾光沾出来的。一个厨师还是要多炒好菜,多炒大菜,要是整天炒萝卜白菜,就成了乡镇炊事员的那种大肚子。
让我推荐,我就推荐《美文》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