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近当代国史上,没有第二个单项工程像它那样,几代领导人为之牵挂,朝野上下、海内海外为之瞩目,最后付诸最高权力机关审议表决。也没有第二个工程如它这般,集万千“宠爱”与“挑剔”于一身,论战一直伴随着论证、建设、运行至今的全过程。
三峡工程,世界上最大的水利水电工程,防洪、发电、航运等效益之外,又有移民、生态、地质诸问题。其固有的体量与复杂性,即足以让它载入新闻纸和史册。
二
固有的体量之外,还有附加的色彩,让它愈发夺目。
1986年,邓小平授言国务院领导,上三峡工程,有政治问题,不上三峡工程,政治问题会更大。
2006年,三峡工程论证的主持者、水利部原部长钱正英撰文解读:“我体会,小平同志的意思是,如果技术经济都可行而不能上,那就是我们的执政能力有问题了。”
2010年,钱正英的论证副手、三峡总公司首任总经理陆佑楣对本刊记者说,三峡工程是一项科学和理性的工程,提所谓“政治工程、经济工程、技术工程”来定性是不太科学的。接着又说,技术是前提,经济是基础,政治是上层建筑,三峡工程在政治上体现了社会主义能办大事情。
举凡大事,大到国家决策程度,即为政治。
三
治水如治国。由治水之策亦可观治国之道。
在水患深重的中国,治水历来是治国头等大事之一。行至复兴、转型途中,倾注到母亲河里的,更是前所未有的期盼。
“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豪放派诗句背后,有一个人口大国、农业大国对粮食与土地的追逐,一个快速工业化进程中国家对电力“血液”的渴求,一个经历百年屈辱后的民族的赶超情结,还有一种对社会主义优越性的自信,对举国体制和有形之手的倚重。
就这样,特别的三峡工程,又带着如此典型的中国特色。透过自然三峡中崛起的工程三峡,分明可以看到“历史三峡”(史学家唐德刚形容中国转型过程用语)的身影。转型期的诸多矛盾,人类与自然,发展与保护,国家与个人,集中与民主,现代与后现代交织的议题,都折射到这个工程上面。
四
如此特别又如此典型的三峡工程,本刊在二三十年里予以持续关注追踪。
两次密集的报道,分别在两个重要的关口,一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之交,大规模论证及最终决策阶段,一是本世纪刚刚过去的两三年,基本建成过渡到正常运用、“后三峡”的时期。
论证时期,本刊记者到过几乎所有专题论证会的现场,目睹交锋的实景。建设时期,坝区和库区腹地,留下本刊记者的无数足迹,带回各方的声音。
部门,地方,企业,干部,群众,专家,民间观察者……面对不同的立场,不同的认识,不同的利益,我们只能尽可能“允执其中”,各表一种同情的理解。我们不是裁判,只是记录者。
贯穿其中的主线,是论争。两个时期的集成之作如,1989年第12期的《论证中的论争》,1992年第15期的《三峡工程风云录》,2009年第49期的《未竟的三峡》专题及其主文《三峡论战风云录》。
由标题还可看出,一些文章是在一再记录历史。采访中有些当事人问本刊记者:“过去的事揪着它干嘛?”答案近乎常识,历史是一面镜子,回望过去,是为更好地“瞭望”未来,而三峡工程这面镜子,作为转型中国的窗口,照亮的还不仅仅是它自身。
五
时代的烙印,深深刻在三峡工程身上。
1980年代,三峡工程论证时期,林晨是本刊的记者,现为中国证券报社长兼总编辑。他回忆与会情形,当时争论的焦点之一是财政能否承受,从当时的国力看,三峡工程无疑是无可比肩的大工程,最初方案的360亿元投资,有些人就觉得担不起,还有人算帐最终会达到几千亿,现在看来,这不是大问题。南水北调、京沪高铁投资都超过它。当时还重视泥沙问题,现在看来也不是很严重。
成为大问题的,反倒是当时国人相对没那么重视的问题。比如生态,母亲河上拦腰一截,以前很多人觉得豪迈伟大;现在生态意识上涨,相关问题意识便上升。
重庆是三峡主库区,1997年直辖时的首任市长、后转任国务院三峡办主任的蒲海清去年4月对本刊记者说,要“与时俱进”看三峡工程。生态如是,移民亦如是,人均两三万的移民费用,他当时觉得不错了,后来以人为本理念凸显,便认为分配应该更公平。他与陆佑楣都建议三峡电力提价,以回哺库区移民。
六
时代背景落到具体事情身上,有时也会出现“偶然性”。历史的厚度,往往是由许多“偶然”叠加而成。
1958年3月,中共成都会议通过的三峡工程决议案指出,三峡工程何时修建,要待各个重要方面的准备工作完成后,才能作出决定。
成都会议提出了“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总路线”,掀起了全面“大跃进”。而关于三峡工程的决议,是其时唯一一份不符合“跃进精神”的决议。
时为电力部部长助理兼水电总局局长的李锐后来认为,是他在此前的南宁会议上说服了毛泽东,把三峡工程拉下马。李锐曾经的部下、日后的论战“对手”潘家铮也认为,凭此一点,李锐“居功至伟”。
而那个时候,举国上下已开始弥漫着个人崇拜的气氛。同在南宁会议上,周恩来为“反冒进”作检讨,李锐“反冒进”却被“钦点”为兼职秘书。
七
即使无关立场与利益,不同的视角,往往也会得出不同的看法。
1992年,三峡工程最终过会全国人大,手握投票权的人大代表们心态各异,据本刊记者采访,有的认为,不应由人大代表来决定这样复杂的经济技术项目,因为不懂就没有发言权;有的认为这一程序体现了民主,不管代表们懂不懂,拿到人大决策就是一个进步。
迄今为止,三峡工程仍是新中国成立以来惟一由全国人大表决的单项工程。
八
蒲海清和陆佑楣都是省部级高干,在本刊已发表的文章里,一个说,中央要办的事情,必须服从;一个自表为工程师,认为政治家决策后就由工程师来实施。
同为高干的李锐及其老“对手”“长江王”林一山,个人的态度则要“高调”得多,“旗帜鲜明”得多,数十年中,一个不断上书,坚决反对;一个屡屡请战,力挺上马。直至暮年,失意或得意,其实俱已无关自己,但面对本刊记者,仍然慷慨激昂,各主其见。
林一山于2007年去世,享年96岁。李锐现年94岁,尚可每周游泳一次。
持见甚坚的“参战者”还有两位专家,黄万里,2001年去世,享年90岁,弥留之际的遗嘱为治江之策。陆钦侃,刚于今年4月11日去世,享年98岁,三峡工程上马后,他仍至少七次领衔上书表达异议。
九
重庆云阳的何克昌比前述诸位年轻不少,2010年11月去世,享年70岁。去世前两个月,他成为本刊《回望三峡移民》的主角之一。生前,他曾在国家行动的洪流中扑腾了几下,终被岁月和疾病挟裹而去。
他的老乡陈七三,昔日的上访钉子户,后来的致富带头人,在成为《回望三峡移民》主角一个月后,又出现在国家电视台名牌栏目的镜头,复述他的“转化”经过。
另一主角是“外迁第一人”徐继波,在长江口崇明岛的新家中,他对本刊记者解释为什么要花7万块钱搞装修布置,“搞差了,不仅丢本人的面子,还要丢政府的面子。”“我要经常接待各级领导和记者。”
来自巫山的蹇兴汉、徐支琼等移民,则在《回望三峡移民》发表后,频频找上本刊记者,有的想让“指点迷津”,有的还把“稻草”当成“青天”。
这仍是“大人物”的时代,但也越来越是“小人物”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