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类随笔·公仆慎勿做家贼


(本文已发表于《今晚报》2011-04-08)

 

公仆慎勿做家贼

 

 

    在地方上,他曾经是一位呼风唤雨、一手遮天的官员,关于他的传闻很多,有赞有弹,莫辨虚实和真伪。直到东窗事发,所有的人都傻了眼,他受贿三千多万,被叛处死刑缓期执行。一颗官场的明星陨落了,有扼腕叹惜的,也有拍手称快的,因人而异,因立场而异。

    一位剧作家朋友正创作一部反腐倡廉题材的电视连续剧,要去采访这位昔日的官场明星,他问我有没有兴趣同行。好啊,我从未进入监狱探访过囚徒,这是一次新鲜的人生体验。

    手续一箩筐,幸亏那位陪同我们的检察官熟门熟路,在半个小时内悉数办妥了,我们寄存手机,戴好贵宾卡,跨过几道冷冰冰的铁门,步行一百来米,到达指定监区,然后上楼,那位受访者已在会客室毕恭毕敬地等待我们。不是说“虎死不倒威”吗?我从他身上已看不到一点虎气虎威的影子。囚衣下只剩一具臃肿的躯壳,那个凸起的大肚腩,估计没有三五百万无论如何也吃不出来。他强颜作笑时,比哭更难看。

    照例,先是寒暄。我们问他平日怎么打发时间,他说主要是看看杂志,练练书法,这两年毛笔字有了很大的长进。以前字不成字时老有人请他题词,现在毛笔字练出了三分启功味,却只能自己写给自己看。这个讽刺够大,也够寒碜他的,命运之神玩这类吊诡的把戏最在行,但它早已玩得了无新意。

    我们渐渐切入到正题中来。剧作家朋友试探着问他:“厅级干部,各方面的待遇顶好了,为什么你对金钱还有这么大的胃口?”

    他略微沉吟了一下,然后说:“开始的时候,我自律很严,不收任何礼品和红包,但再坚固的铁门也挡不住别人天天用炸药包来炸啊!我老婆的防线先被攻破了,整座城池固若金汤,攻城时也只需轰开一道缺口。你想想看,我在一个地方做一把手,掌管着那么多位子、票子,可以随时批条子,权力的背影是什么?当然是利益。收过几回红包后,我也就习惯了,如同例行公事,说得文雅点,就是题中应有之义,彼此心照不宣,无须客气。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阿克顿勋爵的这句话还是对的,权力带来的快感、美色带来的快感和金钱带来的快感,是一个三维立体,它们互相关联,密不可分。现在想想,当时要是谁能管管我就好了,谁要是能制止我就更好,可是我这么干了几年不仅没犯事,还升了官,胆子就越操越大。好比打麻将,和牌和得多了,就不信手气会在某个瞬间突然反转。乐极生悲这样的念头从未在我脑海里闪现过。”

    随着话题的深入,他打开了话匣子,谈兴愈益高起,一张嘴就打不住。我总算逮住一个小小的空当,用试探的语气问他:“你怎么理解‘公仆’这个词呢?”

    他毫无难色,而且反应奇快,立刻作出回答:“有一位歌星聘请了一名助理,对她信任有加,待她如同亲人。助理的事务干得不错,待遇也不差。开始时,她很满足,也很开心,久而久之,她与圈子里其他歌星的助理去攀比,心态就失衡了,觉得自己的收入并不是顶高的。可巧主人的钱物由她过手,而主人粗枝大叶,记性不够好,她就尝试着使出空空妙手,一次又一次,完全成功,毫无破绽,她的胆子变得越来越大,结果弄出老大的窟窿,终于遮盖不住了,后果可想而知。公仆就这么回事,弄不好就会变成家贼,家贼谁能防得住?”临到末了,他又加重语气,意味深长地感叹道:“很多人不清楚,做官是风险最高的职业,这种风险就像是一头猛虎潜伏在你的身旁不远的地方,你却不知不觉!”

    这个答案很机智,我们相视一笑,连陪同我们的检察官也笑了。然后他开始给我们讲那个窝案的来龙去脉,以及他当年玩得风生水起的权力运作,情不自禁地露出一丝掩饰不住的得意的神色。他的故事充分证明,监督不严的权力可以弄出很大的动静。真到了案发之日,相牵而出的就是一大批官员,是一次官场的里氏七级地震。

    两个小时过去了,我们采访完毕,与他握手道别,他有点恋恋不舍,对我们说:“你们只管使用我提供的素材,起点警世作用,唤醒一些迷途忘返的官员,也算是我将功赎罪了。做公仆就好好地做公仆,千万别做家贼,更不要僭越主人的地位,寻求不靠谱的优越感。”

    下楼时,我们遇到犯人回监,见到我们,他们都自觉地停下脚步,面墙而立,肃然无声。管理员告诉我们,这是监狱里的规矩。要知道,这个监区里的犯人昔日都是处级、厅级干部,人五人六,趾高气扬惯了,现在锋头被折损得干干净净,一个居然变得老老实实,畏缩如鼠,两相对照,真是天渊之别。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此时此刻,我脑袋里突然跳出裴多菲的诗句。一个人只有失去了自由之后才能体会到自由的可贵。在监狱之外,人身自由只是一种集体无意识的存在,在高墙之内,则是日日如针刺目、如火焚心的提醒,反差竟如此之大。

    “公仆慎勿做家贼”,能将这七个字悬为警示牌的官员有福了,也有救了。反之,他们就可能跻入另一个队列,即使安全着陆,侥幸逃脱牢狱之灾,也很难获得内心的安宁。到那时,无论他们归咎于人性也好,归咎于体制也罢,都是怎一个“悔”字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