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青瓷发明后的近两千年中,精美的瓷器一直是中国陶瓷文化的代表。伴随着明朝饮茶习俗的改变,宜兴紫砂壶的诞生顿时给中国陶瓷艺术吹来犹如商彝周鼎的阵阵“复古”新风。这一在《阳羡名陶录》中被赞为“几案有一具,生人闲远之思”的砂质茶壶,究竟有怎样的魅力呢?
2007年,紫砂手工制作技艺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紫砂壶独特的成型工艺,正是由原料——紫砂泥的独特性所决定的。它和寻常陶瓷器的工艺皆不同,是用打泥片、镶接、拍身筒的方法制作,在成型过程中,完全摆脱了模具、模型的束缚,才有了“千奇万状信手出”的美誉。这种技艺不同于拉坯,只能做圆的基本形状;不同于瓷罐、瓷瓶,只能在表面以釉画作装饰和创新。它是“圆不一相、方非一式”,一以贯之、变化万端的工艺,有光货素器、筋纹器、方器、花器等不同品式,能将造化间万物的神态都幻化进紫砂泥的造型中。如花货中的竹段壶、梅桩壶、报春壶,以精准的提炼、运用,栩栩如生。像“报春壶”中的梅枝,壶身、流、把,点点用心,精到传神,将梅枝刻画得入木三分,准确地在壶体上传神出生态的韵味,用自然的造境成就整体的不凡。
在现代紫砂壶的世界里,常常提到关于紫砂壶工艺的词,就是“全手工”。其实,“全手工”并非“徒手捏泥”,相反,紫砂壶的制作必须使用分工细致、灵活多样的工具。它们大多为木制,从拍泥片用的搭子、切割泥片用的鳑鲏刀、光身筒用的明甄等等,也是千变万化、古朴合宜。“全手工”即以最能体现宜兴紫砂泥得天独厚优越性的打泥片、镶接、拍身筒的方法制作紫砂壶。因为这样的“全手工”制作,烧造后的成品更富灵动和生机。即使在科技空前发达的今天,机器也无法替代紫砂壶坯体的手工制作,那是只能由人亲自完成、凝结着无数智慧的技艺,是从金沙寺僧“澄练捏筑为胎,规而圆之,刳使中空”(明·周高起《阳羡茗壶系》)开始,代代相传下来的传统法则,是阳羡宜兴独有的厚重的陶工制度,也是陶都人继承祖业、发扬智慧的活的标本。像“报春壶”,在将梅的精神融化进紫砂做成壶坯的刹那,就是艺人感受自然,领会、歌颂造化之美,并从心里流露到作品上的美妙过程。手和泥在这个过程里以最原始、最亲近、最欢愉的“舞蹈”施展创意,历经细心的修整与窑火的锻炼,才成就形神兼备的茶壶。
泥坯制成后,壶须入窑烧造(宜兴前墅古龙窑创烧于明代,延烧至今)。“自古良材需锻炼”,经过1200℃窑火的锻炼,壶坯最终“在烈火中重生”。砂质坚硬而温润,色黯雅而诱人,形敦静而灵动,气韵流畅,腹纳乾坤。正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从窑炉里出来的火候适宜的紫砂壶,骨子里已铭记着火的精、泥的魂,以紫色、红色、黄色的容颜,等待着热水的浇养,释放紫玉涵精的魅力。
在制作紫砂壶的整个过程中,土(紫砂泥)、水(澄练)、木(工具)、金(工具)、火(窑火),“五行”兼备,正是《考工记》所云:“审曲面埶,以饬五材”。而“做壶之道”、工艺之法,就是遵循古制,抟捏造化,予最稀有绝伦的紫砂泥以最适宜的工艺,相得益彰、两全其美,从而最彻底、完整地诠释紫砂壶的实用与文化内涵。
说到茶,可有无数个代表,如西湖龙井、洞庭碧螺春、黄山毛峰……但若提及紫砂壶,就必定只有宜兴一处。“宝地”生“紫泥”——天下之大,紫砂只产于宜兴,这是大地得天独厚的眷顾与恩赐。紫砂壶作为茶道不可或缺的参与者,它不但契合、丰润着“和、静、清、寂”等等茶道精神,本身也蕴含丰富的传统精神。作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紫砂壶制作工艺更有着自古传承的严谨法度。广大的紫砂壶爱好者都十分在意壶是否“全手工”?是否古法制作?其间的差异,远不止于工艺本身(拍打而成坯体的气孔与拉坯、模制的皆不同)。紫砂的工艺之道,正是独立于“茶道”以外,自成一家之处。
从明代开始(如文震亨《长物志》:“壶以砂者为上,盖既不夺香,又无熟汤气”;陈贞慧《秋园杂佩》:“时壶名远甚,即遐陬绝域犹知之。其制始于供春,壶式古朴风雅,茗具中得幽野之趣者”;许次纾《茶疏》:“往时供春茶壶,近日时大彬所制,大为时人宝惜。”),紫砂壶的形质受到文房、茶事的青睐。与其制作的章法、韵味一脉相承,卓立于世的原料和工艺赋予了紫砂壶醉人的灵秉、深长的意味。《大学》中说“格物、致知”,器小可寓大道,紫砂壶的形体、气质中包含着如禅似道的意境与美德,它们与茶相伴,凝成“壶道”的内涵——
和
“和”,不仅是壶道的要旨,也是茶道的精神。不仅是文化的共性,也是万物的美德。
料与工和
壶道中的“和”,首先体现在制作过程中泥料与传统拍打、镶接工艺方法的相和,即“料与工和”。好比鲥鱼这种名贵的食材,本以清蒸方显真味,若偏偏用红烧、煎炸的烹饪方法,岂不是暴殄天物么?
形与文和
“文”,是文化、文质彬彬的意思。紫砂壶兼备实用器皿和泥塑工艺两者之美,在造型上,既有自成一格、以简洁器形裸胎展示紫砂泥质朴本色的光货素器(如仿古壶、掇球壶),也有取造化之神,复现万物之灵的花货(如报春壶、梅桩壶、南瓜壶)、筋纹器(如菊花壶);有取其它艺术形式精华的(如借鉴书、画、家具等元素融多种艺术气质于一身),也有用刻、塑、镶、嵌等多种技法以达到提炼、集中的艺术效果。到清代陈曼生开创“文人壶”的新境,把紫砂壶“形与文和”的气质推向高潮。当然,种种的借鉴、交融,都须达到“和”的境界,惟有“和”,才能给人以自然和谐的美感。
壶与茶和
紫砂壶的妙处,还在于砂质气孔有双向、内外置换功能,“能发真茶之色香味”(明·周高起《阳羡茗壶系》)。这种“适茶”、“宜茶”的天赋,正是紫砂壶妙于茶饮的实用所在。在中国的饮茶器具中,各色瓷杯、盖碗,为数众多,却都只能充当“盛茶之器”,只是取其将茶汤盛放其中之用,它们本身除颜色、形制以外,没有适茶、宜茶的功能。而紫砂壶能真正与茶相融、相益、相和、相互作用,生成隽永的茶汤。它的气孔在作用于茶的同时,本身也因茶水的滋养发生着愈发温润的变化(即“养壶”)。茶与壶两者有相互的作用和影响,茶因紫砂壶的置换、宜茶功能,使茶水在壶内不闷气,充满生机,茶水更鲜活;壶因茶水的滋养,“略加涤拭自发黯然之光”,能“以茶养壶”,这种相辅相成的深入的“和”,在其它茶器中都不会发生。在陶都宜兴,远自唐代就产出贡茶,史称“阳羡贡茶”,阳羡宜兴的壶、茶双绝,实乃天作之合的奇迹,是造化之先就已存在的奇缘。人们在“茶道”中以茶养人,在“壶道”中以壶养茶,更以茶养壶。人、茶、壶三者之间如此和谐,不愧是养茶、养壶、养生、养心的大妙境界。
人与境和
在茶道中,“静”的意韵,正可以通过一系列的程序来达成。茶、水在紫砂壶中静泡的过程,就是人心安静、等候茶汤出品的阶段。一壶茶分予数人喝,人们希望从饮茶中得到的不只有“和、静、清、寂”,还有朋友间同饮、同心的情谊,而茶壶为这种感情作催化。试想,若是各自拿一玻璃杯喝茶,就断不会有用紫砂壶“分杯共饮一壶春”的情感升华和意味深长,心与心的距离也没那么贴近了。所以,“有福同享”,谐音为“有壶同享”,有了紫砂壶,茶可同享、心可同知。在朋友、人情的意境中,紫砂壶还以其本身的艺术美(形态、材质),令茶饮变得更富清雅之趣。紫砂壶与茶之境和,与人之境和,更使人与人之境和——与朋友一起品茶、赏壶,得到身心的享受,因此有了环境、情景、意境的融和,自然有一种分享的和美。
容
《说文》:“壶,昆吾圆器。”最早的壶可追溯到石器时代,其空可盛物,是实用品。到如今,茶道、茶事的情境中,壶还给予人们更多的思考:“气吞昆吾之器”,这是小小紫砂壶蕴藏的宽大气度。试想,茶叶是否集天地精气而生的灵草?水是否助养万物的良药?“壶里乾坤大”,盖上壶盖,再从壶里倾倒出的,就是天、地的灵气,就是润口、暖心、顺气、和神的惬意了。“君子须有容人之量”,壶道的“容”物之德,正可为饮茶人所思量。
谦虚乃其一,胸怀是其二。“气吞昆吾”,就是小小茶壶蕴含的妙理。有容人之量、昆吾之怀,再以己之所有分享于众朋友,这不是“壶道”与为人、交友之道相通相契之处么?壶腹中空、虚怀,但绝非空无一物,相反,它正是为了“容”物。正因其虚空,才能盛放、融和茶水,妙化成国饮、妙化成茶香。这个“空”和“虚”,成就了茶汤的“有”和“实”,这有无、虚实之间的道理,就这样在“壶道”中诠解得十分透彻了。
工艺精湛的壶,在盛满茶水之后,用一手按住壶盖上的气孔,壶嘴就倒不出茶来了。可见,紫砂壶的“空”,断非“空无一物”,而是保持内外交通、虚实合一的整体。有无、虚实之间并无相隔的界限,壶的形体内外、虚实的两部分是一个包容、充满、灵动与生机的整体。壶嘴和气孔看似“空”,其实就如书、画中墨色之外的留白那样,是“虽虚而实”,须“计白当黑”地看待。正因为紫砂壶的“空”、“容”,才能灵于茶用,成就一幅幅气韵生动、意境悠远的“品茗图”。
由此而得,人的虚、实又在何处?人生的空灵、包容又在何处?在朝紫砂壶里放进茶叶、倒入开水、盖上壶盖时,怎能忽略它“容”的美德?当数分钟后,拎壶将茶水分给朋友共饮时,我们在分享它的“容”;当朋友们闻到茶香,品出茶味,绽放笑容时,我们已因“壶道”领会了“容”——宽容与胸怀的“海量”。
养
“养壶”是紫砂迷们最爱的活动,这是专属于紫砂壶、可独立于“茶道”以外的内容。许多时候,人们专用上好的茶,泡养珍爱的紫砂壶。紫砂壶因其卓绝、独特的材质,在日久吸收了茶水的滋养后,胎质会变得越来越温润,黯雅非凡,有“紫玉”之美。
宜兴壶的适茶功能,历代已有公论。紫砂壶的历史虽远不如茶的悠久,但它一面世,就奏出“茶为壶伯乐,壶作茶知音”的和谐乐章。以壶泡茶的雅事,不用说,同属于“缁素忘年之交”。禅宗北派开创者神秀有一佛偈: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惹尘埃。后来《阳羡茗壶系》里说:“壶经久用,涤拭日加,自发黯然之光,入手可鉴。”——“日加涤拭”就是养壶之道,“时时勤拂拭”是修行之道,两者竟相通如此。
养壶之“养”,是照顾之意。照顾用心,就得无微不至。茶壶要兼养里外,泡茶之余,顺手整理,使它光洁滋润,久而久之,茶之精华被壶吸收到一定程度,由内而外滋润胎土,透到壶表,使壶表胎土变得细腻润泽,这样调理出的观感,才是自然保养的成果,而万万不是由茶垢或人手上油垢的摩娑而成。以速成的心态和方法永远养不好壶,且无法真实感受壶的泥质个性,于识壶鉴赏力难有提高。这也如禅宗北派讲“渐悟”——时时勤拂拭,功到自然成;而南宗讲“顿悟”,那绝不是简单的“速成”。如果以懒惰之心避修行、求顿悟,哪怕再怎么当头棒喝,也不会有顿悟的一刻。要得“精气内蕴、紫玉含光”的美感,养壶的过程是不能走捷径的。人生同样不能走捷径,而况圣人教导我们,“吾日三省吾身”(《论语·学而》)。作为俗家的饮茶人,能以“勤拂拭”的标准检点养壶、检点人生,以壶品茗、以壶修身、以壶养正,岂非两全齐美的乐事吗?人说“茶禅一味”,“壶道”中也有“养壶禅”——养的不是壶,是德行。
紫砂壶幽雅敦静的气质,熨贴着现代人忙碌浮躁的心灵。它腹内的“乾坤”,徐徐运化,生生不息,以和、容、养的品德施予人绵绵不绝的身、心之水,神、境之气……它的工与意,为宜兴的“陶都”风范,不断注入文化的厚重与灵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