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一阵,在台湾,见一学界大佬,因尊敬其学问,故上前问候致意,谈及两岸事宜,此公说,大陆虽然经济发展迅猛,但是在国际上却是低人一等,我问其故,理由是不是民主国家。本人又论及,如果没有一个有控制力的政府,中国恐有分崩离析之危机,此公说,这不打紧。
或许,民族国家是一种历史的现象,但是,如果不以国家的统一和发展为前提,那么该制度的意义,应有另外的讨论。
前一段,在台北小住,常去紫藤庐,也去过素书楼,后来朋友赵君转发一个李敖秘密谈话,主要讨论龙应台那本大江大海的书。里面多处提到紫藤庐和素书楼。李敖之为人为学,在台湾也颇有异议,因此,难以成为一个信说,但也有助于我了解台北,并有一种身处历史的感觉。
……
面对「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你一定有看呢还是不看呢的苦恼。
□我终于打开了「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我支出了两个小时,「解决」了这本三百六十页的书。
■「解决」?
□「解决」,就是把它看过了、并且大卸八块、用美工刀切割出一般人看不到的结论。它结构混乱、支离破碎,以许多个人的故事做基点,加以铺陈,如果发挥得妥当,尚可补救结构混乱和支离破碎的毛病,但龙应台铺陈的故事,却发挥不出来,甚至出现严重的错误,这是该书的致命伤,也正是龙应台的毛病所在。
■这是「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一书的根本不妥之处吗?
□没有起码清楚头脑的人,最好不要谈思想、谈历史。不要高谈阔论「大江大海」,因为一九四九年的局面明明只是「残山剩水」,何来「大江大海」?何况,明明是「残山剩水」,却摆出「大江大海」的架构,这种架构,正是蒋介石留下来的思维。龙应台的根本错误在她总是做「虚拟演绎」(pseudo-deduction),「虚拟演绎」好比扣第一个扣子,第一个扣子没扣对,下面的扣子全扣错了。
龙应台的不幸
■看来龙应台有点不幸,她踩了你的线。她如果只写写什么文艺批评,还算恰如其分。她不自量力,扩大来谈「一九四九」的问题,恰恰那是你一步步踩过的线,她跑来乱踩,就闹笑话了。你从十四岁起看「一九四九」长大,而龙应台呢?「一九四九」时她还没穿上开裆裤,实际还没出生。
□「一九四九」对我是目击、是身历、是焦距清楚的见闻、是文件累积的印证,但对龙应台都不是,龙应台只想对大题目速成,那是速成不来的,既不够真实,也容易闹笑话,搞什么大题目啊,连小细节都弄不清楚。像台北的紫藤庐,全不是那么回事。
■龙应台书里说:
我更喜欢在紫藤庐喝茶,会朋友。茶香缭绕里,有人安静地回忆在这里聚集过的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以及风流人物所创造出来的历史,有人慷慨激昂地策画下一个社会改造运动:紫藤花闲闲地开著,它不急,它太清楚这个城市的身世。
又说:
台北市有五十八家Starbucks,台北市只有一个紫藤庐。全世界有六千六百家Starbucks,全世界只有一个紫藤庐。
她把紫藤庐说得好美。
□比起Starbucks,紫藤庐的确有中国茶馆的特色,但说「在这里聚集过的一代又一代风流人物」却是溢美了。紫藤庐是我大学时代好朋友周弘的家。周弘的爸爸是周德伟,当年是财政部关务署署长,家有汽车。周德伟是学官两栖人物,写的德国派文字,有深度但很晦涩。他在家里请过他老师胡适来吃过饭,绝无人文荟萃可言,更没有殷海光与自由主义可资号召。他做了长达十九年的署长,如果公然自由主义,官还能做吗?由于周弘是我好友,我常出入其家,对紫藤庐太熟了。如果说「一代风流人物」出入此宅的,应该只有李敖才是,但李敖眼里那有学官两栖人物?周德伟罢官后,请我在家吃饭,站在赵夷午的对联前。对联是:
岂有文章觉天下
忍将功业苦苍生
他说上联写的是他,下联写的是蒋介石,我在旁边一直笑。心想此公文章太闷了,岂能觉天下?周德伟死后,他的小儿子周渝还把他老爸的回忆录像本送给我,内容坦诚精采。周渝五十岁生日,我约他单独吃了一次饭,那是我一生最后一次参与朋友的婚丧喜庆。我还挖苦周渝说:「你本来可以雄心大志做番事业的,结果紫藤庐的收入,使你安做小富翁了,你误了一个天才洋溢的周渝。」周渝至今叫我「李哥」,他不以为忤。我在狱中受难时,周渝关切我,侠风感人。总之,紫藤庐的前身绝对没那么伟大,说周德伟、殷海光在那儿启蒙什么自由主义,都是美丽的神话。至多周德伟的维也纳学派视野,影响到殷海光,但周德伟绝对浪费了自己。紫藤庐的故事,告诉我们:自由主义者绝对不能从政,政治人物周德伟误了大思想家周德伟。周德伟的长子周弘是我一生交过的最宽厚的朋友,我至今怀念他。至于紫藤庐这房子,龙应台说「紫藤花闲闲地开著,它不急,它太清楚这个城市的身世」。当然,它更清楚自己的身世。紫藤庐有知,会为之窃笑。
■看来龙应台根本乱写了一段神话,她真不幸。
□不是她的不幸,是我们的不幸。
「大江大海」,屁!
■「大江大海骗了你」,这是一个有趣的副书名,并且有张力,用「骗了你」作为提醒,暗示有人是被骗的傻瓜。是个不错的构想。
□本来我的构想是「大江大海,屁」,用一个「屁」字蹦出一切,简明扼要,也不错,更有张力呢。
■在一本正经之士眼里,有点不雅吧?
□毛泽东词中有「放屁」字眼出现,孙中山「三民主义」中也大谈「放屁」,屁来屁去的,在他们革命家眼中,都不发生字眼问题。
■「阳痿美国」一书,中国大陆朝中有人视「阳痿」两字不雅,影响了出书。
□我想起我做预备军官排长时候,排中有阿兵哥叫张中尾,读「青春花朵」一类书,老兵班长郑金海不准他看。理由是:书中有「月经」两个字。
■「阳痿」、「月经」、「放屁」都是生理名词啊,在医学书里还是学术名词呢。
□「放屁」两字还够不上呢,该叫「排气」。
■看来该查禁毛孙诸公的著作才安全。
□如果郑金海班长升了官,做了中朝大员,他干得出来的。
■但你还是没用「屁」字做副书名。
□用「骗了你」更有亲切感,因为点出阁下即是被害人、被害人即是阁下。书名把读者给屁进来了。
■你用「大江大海」,还把四个字括起来,显然别有所指。你明明冲著龙应台那本「大江大海一九四九」来的。
□没错。
■你写了一辈子的书,在书名上,你都没有这么强烈的针对性,这回怎么这么大火气?
□太气人了吧?多少年来,我们与蒋介石及其「文学侍从之臣」抗争,最后把蒋介石鞭尸、把走狗打得哇哇叫,夹尾而逃。本来已经在清扫战场了,不料又冒出一群「蒋介石超渡派」,在打招魂幡,这是我看不下去的。
■什么「蒋介石超渡派」?
□超渡是佛门用语,是为死者诵经咒,以佛力代死者消除前世罪业。仪式出自「佛说盂兰盆经」中「目连救母」故事。
■你说「蒋介石超渡派」,显然是指文化人来超渡死者蒋介石吧?龙应台是其中之一吗?
□是其中之一,不过她是隐性的,并且满有技巧,所以「肉麻度」比较低。龙应台在大前提上是肯定蒋介石的团队的,这还得了!媚蒋媚到骨头里了。
■所以你认为很严重,你要拆穿龙应台。
□拆穿龙应台的精确定义分两方面,就人而言,是拆穿「龙应台之流」,不限于龙应台个人的,而是多数的;就事而言,是拆穿「龙应台式错误」,也不限于龙应台个人的,而是多数的。龙应台集「后蒋时代」错误思想的大成,似正而妖、言伪而辩,我们不能不声讨「龙应台之流」、拆穿「龙应台式错误」。
■干拆穿这一行,你可是驾轻就熟呢。这方面的书,你写了好多好多。
□六十多年来,我坐看打著国民党旗号的一批坏人,在祸国殃民以后,退居海隅、窃中国一岛以自娱。随后,又坐看这批坏人,孵出打著民进党旗号的一批混人,在有样学样以后,退居边陲、恃中国一岛以自毁。我生也雄奇,志不在一岛,只缘阴错阳差,不幸与彼辈同土,自不免于周旋、纠缠、与作弄;爱国情殷,亦不免于救溺、热讽、与冷嘲。大体说来,对雄奇之人,未免浪费。但是,龙应台靠著与财团的勾结、靠著财团们提供的金钱与基金会,一路闹得太嚣张了,我实在不得不出手,教训教训他们了。
叶公超的切肤之痛
■谈到教训,先举个例,做个示范吧。龙应台好像也有用功的一面,她跑到美国,去看蒋介石的日记呢,满辛苦的。
□龙应台跑到美国史丹佛大学胡佛研究院看「蒋介石日记手稿」,又抄又引蒋介石日记。她的辛苦,发生了两个问题,第一、蒋介石的日记,龙应台可以一网兜收吗?第二、要兜收,就不能不对蒋的另一面,视若无睹吧?如蒋私下骂叶公超是秦桧、张邦昌卖国贼,但蒋自己干的,不正是同一勾当吗?蒋口口声声「汉贼不两立」,结果是求在联合国汉贼两立而不可得,真相不正如此吗?别以为那是以后的事,那才真正是「一九四九」埋下的伏机呢。
■美国档案后来公布了,原来蒋介石并没有「汉贼不两立」,他偷偷转告美国人,我们赞成在联合国两个中国、两立出两个中国,当时由美国驻联合国大使就是老布什(GeorgeBush)操盘,可是没有成功,蒋介石给赶出联合国了。
□可是这「汉贼不两立」的把戏还一直挂著,不但国民党的笨蛋们相信,民进党的笨蛋们也相信,笨蛋林浊水还抱怨因为蒋介石坚守「汉贼不两立」原则,害得台湾被赶出联合国呢,这笨蛋。
■叶公超当然看不到蒋介石在日记中这样诬蔑他,但是龙应台看到了。看到了却逃避不写,这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龙应台的大问题。龙应台这种知识分子,没有真的切肤之痛,不像叶公超。四十多年前,在美国新闻处副处长司马笑(JohnAlvinBottorff)的家里,叶公超就向我说,他加入国民党,原希望他两脚踩到泥里,可以把国民党救出来,结果呢?他不但没把国民党救出来,反倒把自己陷进去,言下不胜悔恨。他如看得到蒋介石日记里这样诬蔑他,他连头都要埋在泥里了。
■叶公超也可统称「叶公超之流」吧?这些凤毛麟角的知识分子,「一九四九」年靠错了边,最后被蒋介石耍、被蒋介石羞辱,多懊恼啊、多悔恨啊。龙应台写了一大堆,却不知道为「叶公超之流」的懊恼与悔恨留点笔墨,她的均衡感一塌胡涂。
□一塌胡涂的不只写不出「叶公超之流」,而在她竟写出「钱穆之流」。她写「冷眼素书楼」,就是叫人哭笑不得的一例。
龙局长的「素书楼」
■「冷眼素书楼」?这篇文章没收在「大江大海一九四九」,你出这本「大江大海骗了你」,所读的龙应台,不限于「大江大海一九四九」?
□当然连带也看点别的。当你宰一只猪,不能只宰猪头。
■你讲话,象是奔驰中的罗马战车,不但主将正面挥戈,战车轮子中轴也装上尖刀,随时钻人一下。好吧,「冷眼素书楼」怎么说?
□马英九的文化局长写道:
将来研究台北史的人会在台北大事纪中读到:民国九十一年三月二十九日,台北市长马英九与钱穆夫人在素书楼共同植下一株松树。植松之前,市长郑重地说明了钱先生从未「占用市产」,并且为钱先生晚年所受的侮辱正式代表政府向钱夫人道歉。
混蛋岂止马英九呢,另一个混蛋陈水扁,当年做市长时,不正是索回公产的正犯吗?陈水扁当上所谓总统,也向钱穆夫人道歉了。事实上,这两个混蛋市长道什么歉呢?更早的市长高玉树「占用市产」不放,反说钱穆和我高玉树一样。钱穆「心有未甘」,投书自明。但自明了一大篇,我们看来看去,还是十足占公产不误,唯一不同的是蒋介石帮他占的而已,但蒋介石帮他占,也是占啊!在「占用市产」上,钱穆其实不如高玉树,高玉树真小人,占就占了;钱穆却伪君子,占了还大谈「委屈」、还要「以正社会人士之视听」。但是伪君子的手法,却比真政客高呢!社会视听中,「联合报」公开说他有「狷介风范」、「中国时报」公开说他「读书人的骨气却表露无遗」……这真是笑话!钱穆住蒋介石假公济私来的豪华别墅,二十二年来一块钱都没花,这是那一门子「狷介」?那一门子「读书人的骨气」?社会视听被王惕吾、余纪忠这些混蛋颠倒如此,视听真乱了!
混蛋是有传承性的,到了龙局长时代,却传承出生花妙笔了:
我们今天在草坡上致歉、献花、植树、洗刷钱先生的污名、发愿光大钱先生的文化理念,并不能擦掉已经发生过的历史:这个城市曾经把一个象征文化传承的大儒扫地出门……
事实上,钱穆发挥了什么「文化理念」呢?钱穆「发愿光大」了一辈子儒家大道,却不懂「儒家所论士大夫出处进退辞受之道」,多丢人哪!这是那门子的「高风亮节」?
文化混蛋
由钱穆这把量尺,可得到四点结论:
一、钱穆是迂夫子、村学究,搞餖飣史学有成就,但不足以谈文化哲学,更不足以称教主。
二、钱穆眼里的蒋介石是皇帝,他自己自然就是文学侍从之臣,蒋介石把他当「草山一皓」供出来,公私不分,代结「素书之庐」,结果闹出弊案。
三、蒋介石供钱穆,意在树立学统道统以给政统护盘,箝制自由主义者胡适。只比较胡适反对蒋介石三任总统,而钱穆不敢反对,反倒曲学阿蒋一点上,就可判出两人高下。
四、「龙应台之流」拾蒋余唾,也不知钱穆的「文化理念」多么有损中国文化的全面性,拿香跟著乱拜,反证了她的无知。
■对钱穆,你的理解太透彻了。你在高中时,钱穆不就写信给你、送书给你吗?
□他对我的私谊,和我对他的公论,是两回事。对他窄化中国文化与神化蒋介石上,我无法不公论论定他。
■龙应台说「在素书楼的草坡上重展钱先生旧作」如何如何,她看不到钱穆的致命伤吗?
□龙应台看得到吗?她这方面的分析能力太弱了。龙应台说:
素书楼所留给我们的却是无穷的不安:那由于缺乏「历史智识」而「蛮干强为」,而「卤莽灭裂」的人,太多了。
多好笑啊,「蛮干强为」「卤莽灭裂」的,其实正是他们、道貌岸然的他们、文化局长的他们、「忍将「文化」苦苍生」的他们。唯一与流氓不同的,是他们干完了还「高风亮节」呢。噢,我想起来了。在「素书楼」附近,我还看到另一场呢。刘显叔拉我去参观参观张大千的故居──「摩耶精舍」,在外双溪开衩处,我参观了这一名宅。查询之下,原来也有丑闻在内。那块地皮本是禁建地区,张大千不管,先便宜买了下来,然后由蒋介石为他变更地目,改成建筑用地,大盖特盖起来。正庭外面,有蒋经国题字「亮节高风」,赫然招展。如此「亮节」、如此「高风」,龙应台当然更不懂了。
■钱穆是把量尺,龙应台不是量尺吗?
□龙应台也是。从她身上,我们量出来,跟国民党一脉相承下来的文化人,不管怎么包装,也是nuts(混蛋)。
■她可是马英九的文化局长呢。
□文化nuts。
龙应台怎样吃人肉?
■钱穆的文化好一点吧?他写过「中国文化史导论」呢、写过「文化学大义」呢。
□钱穆的头脑是不及格的。只要一比对他的书,就会发现。一九三九年,钱穆写「国史大纲」引论,他说:「未有民族文化已衰息断绝,而其国家之生命犹得长存者。」可是隔了两年,这位新时代的教主把他所说的话全忘了,他写「中国文化史导论」,却说若不解决「吸收融合西方文化而使中国传统文化更光大与更充实」这一问题,那么「中国国家民族虽得存在,而中国传统文化则仍将失其存在」。看啊,两年前,他说民族文化不存在国家就完蛋了;两年后,他说民族文化不存在国家还可以不完蛋。民族文化与国家兴亡在钱穆手里竟变成了这么好笑的一对宝,一会儿生死攸关、一会儿并不相干。这种推理,怎么能教我们适从呢?钱穆为了强调民族文化的重要,竟不惜拿「国家之生命」来开玩笑、来吓人,这种作风,气是满壮的,可惜理不太直。夫子这样乱变,「虽欲从之,末由也已!」「夫子圣者欤?何其多﹃变﹄也!」
■他的餖飣史学还好吧?
□如果没有人「盗墓」,就还好。例如孙武,是春秋时代吴王阖庐的客卿、是两千五百年前的军事家。他的身世,一直遭到怀疑。其中最主要的有两类:第一类是怀疑根本没有他这个人;第二类是怀疑他和战国时代的孙膑为同一个人。像钱穆就是靠后一种说法成名的。不料一九七二年四月,山东临沂银雀山的古墓里,出土了古代竹简兵书,竹简中赫然有「孙子」,也赫然有孙膑「兵法」,千古疑案,自此分明!证明了钱穆这种成名之作都是站不住的瞎扯淡。
■那怎么办?
□不怎么办,反正钱穆已经成名了,只能怪他妈的孙膑不够朋友!不够朋友的看来还不止孙膑呢。这批竹简中,竟赫然还有古书「尉缭子」。「尉缭子」也是被钱穆判定是后代假造的书、是伪书,并且说得头头是道。但是这批竹简一出土,证明了真金不怕众口铄,大牌学者也者,不过大言欺人而已。
■又怎么办?
□不怎么办,反正钱穆已经成名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