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在《新华每日电讯》上读到“方舟子专栏”中的几句话。很多人认为写得很好,我却不以为然。这几句话是这么写的:
这句话,是博主我远远、万万不能接受的。不仅前提无法接受,结论更不敢苟同。不错,中国确实没有“专业性”的观念,但中国也从来没有重视过什么全才、通才。所谓的全才、通才,其实是一个假问题,抑或说,是一种障眼法。因为,这些都是在知识论的层面来描述的。谁又是通才,哪个又是全才。知识是永远也学不完的,庄子由此才发出了“吾生有涯,而知也无涯”的慨叹。古希腊的哲学家毕达哥拉斯也曾经有过“圆圈悖论”的比喻。所以,从空间范围和时间轴线上看,素有“百科全书”之称的亚里士多德,都不能说是通才和全才。
但是,中国古代同样不重视所谓的“专业性”这样的东西。孔子说:君子不器。学习本来是享受的,你不能搞得被它折磨得喘不过气来。这恰恰是现代技术和专业化的特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不会否认,技术,尤其是现代技术,由于和工业化的联姻,已经成为了压抑人、奴役人、异化人的罪魁祸首。福柯说,人死了,就是说,有血有肉的人死了,剩下的仅仅是大机器上的螺丝钉。专业化,更是无情地将人阉割。笔者在北大哲学系读书时,有人笑称,在北大哲学系,搞中国哲学的不懂西方哲学,搞西方哲学的不懂中国哲学,搞马克思哲学的什么也不懂。搞伦理的不讲道德(乱搞男女关系),搞逻辑的语言不清,搞宗教的什么也不信。这虽是笑话,但也形象地揭示了专业化所带来的危机。
那么,中国古代既然不讲全才、通才,也不讲所谓的“专业化人才”,那么,中国古人讲什么?我想用三个字来说明中国古代对于知识和技术的看法。那就是:技、艺、道。中国人讲技,但是中国人的技最终要上升为艺,也就是说,要上升到一种审美的层次,而不仅仅是为了挣两工资,娶个老婆。由此,中国有着“凡艺术化”的倾向。管理艺术、领导艺术、军事艺术……正因此为,中国有“技艺”和“文艺”、“武艺”的说法,而没有所谓的“技术”、“文术”和“武术”的提法。也就是说,上升不到艺术,还仅仅是低层次的。所以,不管你是干什么的,不管你从事什么行业,不管你学习哪门专业,中国的文化都牵引着你进入“艺”的境界。欧阳修笔下的卖油翁,滴油都滴出来花,而他却说“无他,唯手熟尔”。庄子笔下的庖丁,是个宰牛的厨师,但他的宰牛技术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所谓“以无间入有间”、“游刃有余”、“以神遇而不以目视”。还有那位削车轮的轮扁,也是如此。他们对自己“专业”技术的把玩,已经用言语表达不出来了,而完全是凭借“感觉”。这就是“运用之妙,存乎一心”。这种感觉哪里来的,唯手熟尔。
一旦进入了“艺”,无疑就是进入了天行之境,进而领会天之大道。道,不是一个悬在空中的东西,也不是上帝,而是一个通过各种“人事”即能进入的境界。正因为此,庖丁解牛,上来就说“道”。也正因为此,卖油翁滴油和陈尧咨的射箭其实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旦心领神会,即能左右逢源。但这里的问题是,古代的圣人从来没有让人直接去切入那个玄妙的“道”,而是要求人们在“精技进乎艺”的前提下去领悟道。所以说,“坐而论道”是不恰当的。进入道,需要机缘,需要跳板和抓手。而抓手,就是“技”。六艺至于一也。六艺,你学啥都行,只要学好了,玩转了,都能上升为对道的领悟。所以,这里不是坐而论道,而是格物致知。格物致知,不是后来宋儒的“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而是要做到“每有会意,便欣然忘食”。之所以忘记吃饭,就是上道了,就是入境了。“今天格一物,明天格一物”是科学认知的态度,难怪后来的王阳明在竹林里呆了七天也没有想明白。
格物,就是给人生一个支点,一个进入天道的契机和几微,而不是像现代技术那样为了谋求外在的功利。孔子说:“吾少也贱,故多能鄙事。”又说:“吾不试,故艺。”可见,孔子对“艺”是相当迷恋的。话说回来,作为一种技能的艺并不是越多越好,关键在于能通过艺深刻领会艺所开启的非现成、在当下永远保持着鲜活的思想境界。 “子曰:‘赐也,女以予为多学而识之者欤?’对曰:‘然,非欤?’曰:‘非也,予一以贯之。’” 知识并不是越多越好,而最为关键的是要向智慧转化,从而能够一通百通,知人知天,出神入化,无所而不能。
“六艺治于一也,《礼》以节人,《乐》以发和,《书》以道事,《事》以达事,《易》以神化,《春秋》以义。” 天下大道往往殊途而同归,这里的“节”、“和”、“道”、“达”、“神”、“义”虽然途不同,但最终的导向却是共同的,即进入道的澄明之境。所以孔子说“治于一也”。孔子还说:“君子不器。” 君子无论是做学问还是从政,都不能作有限目的之使用。器者,拘于一也。君子,知“六艺”相通,道德贯串之。学问相通,以大道达。所以说,君子知一,道德即在,通而不器。
年轻的时候很迷恋道家的“不出户而知千里”。如果说有“坐而论道”的嫌疑,也就是这一家了。现在想来,道家远没有儒家深刻,更没有儒家便于操作。你在那里闭着眼,没有人知道你是真的悟道了,还是神经病。正如沈晓春同志所说的:“如果大智选择若愚,就给大愚造就了若智的机会。这就是为什么我原来说,牛逼和傻逼有时候看起来是如此的类似。朗朗弹钢琴,我看来就很像我一个哥们在摸电门。”其实,黑格尔在《哲学史演讲录》中已经有了类似于沈主任的批评:“一门学说,如果仅仅守住纯粹的一,不论多么玄妙,都仅仅是半截子辩证法”。斯言之矣。所以,中国从来不乏装神弄鬼和滥竽充数者。坐而论道的名人,也就有了忽悠大众的市场。
而对现代技术和专业化而言,它的毛病已经不仅仅是通才、全才和专才这么简单划分就能了事的。问题在于,现代技术所打造的专业化,让人沿着欲望越走越远,而已经丧失了对“艺”的追求和对“道”的遮蔽,成为了海德格尔意义上的“座架”。1966年,晚年海德格尔曾经接受《明镜》记者的采访。应海德格的要求,这篇采访的内容要在他去世后才能公布于世。1976年,海德格尔去世,这篇文章问世——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拯救我们。在他看来,唯有艺术能够拯救现代技术。这和中国古代的技艺观是否有殊途同归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