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随笔·美人和骏马


此文已发表于《今晚报》 2010-09-16

美人和骏马

 

 

    古人的豪放之举颇多,有些我是赞赏的,有些则不敢苟同。

    诗仙李白在《将进酒》一诗中高呼猛叫:“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太痛快了,有这样重情重义的朋友请你喝酒,没带银子才带劲呢,杯酒入喉,准保暖透胸窝。

    我读古传奇《燕丹子》,竟不免反胃。燕太子姬丹要与秦王赢政较劲,厚待壮士荆轲,简直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有一天,荆轲骑乘一匹骏马,随兴夸赞了一句,午餐时,一盘马肝就端上了餐桌。异日,荆轲听美女弹琴,即席夸赞了一句,曲终之后,就有人用铜盘将那位美女的纤纤玉手端给他。书中说,燕太子姬丹的盛意令荆轲感动不已。这就叫人觉得莫名其妙了。焚琴煮鹤,天下诟病,燕太子姬丹变本加厉,他那实属丧心病狂的做法如何能让壮士荆轲视为恩德?不知别人有何高见,我是对此抱有怀疑的。

    唐代文人李冗著传奇《独异志》,其中有一出“爱妾换马”的好戏,说的是曹操的儿子曹彰为人豪迈倜傥,偶然遇到一匹千里马,内心痒滋滋地想要得手,偏偏骏马的主人惜售,出高价也不管用。曹彰虽是武勇之人,但他颇能洞察人性的弱点,不爱金钱的角色未必不爱美人。他把自己的侍妾排成一列,个个如花似玉,他让那位骏马的主人从中挑选一名。“百金买骏马,千金买美人,万金买高爵,何处买青春?”若按明代诗人屈复在这首《偶然作》中的计算法,用美人换骏马,这样的交易就似乎太不值当太不划算了,只能说是各取所爱,皆大欢喜。至于那位美人对瞬间易主这样的人生变故,是否有足够的心理准备,早已被忽略不计。在那个年代,女人就像马匹一样,是无权决定自己的命运的。

    无独有偶,明代小说家冯梦龙编纂《情史类略》,在“情憾类”《朝云》条下,写到苏东坡用婢女春娘换白马的逸事:坡公赴贬所黄州前,好友蒋运使为他饯行。席间,坡公的婢女春娘持壶斟酒,其青春美貌和婀娜身姿令蒋运使怦然心动。他问坡公:“春娘去不去黄州?”坡公回复:“她不去南边,准备回娘家。”蒋运使当即心生一念,愿以白马换春娘。这种事若放在今天,简直是天方夜谭,可是放在宋朝,婢女的卖身契掌握在主人手中,她就是主人的私有财产,任由主人差遣安排。苏东坡感念蒋运使的旧谊,略无迟疑,当即应允。两人即席赋诗,赞之为雅事一桩。然而春娘怒火填膺,不肯配合,她说:“齐国的贤相晏婴劝谏齐景公别为了折损一匹骏马的缘故杀害厩吏,孔子家的马房着火,他退朝后,也不问爱马的死活,只问府中是否有人受伤,这两位圣贤都是以人为贵,以马为贱。学士用人换马,违背圣贤遗意,分明是以人为贱,以马为贵!”春娘直言犯主,义正辞严,她说完这番心里话,旋即口占绝命诗一首:“为人莫作妇人身,百年苦乐由他人。今日始知人贱畜,此生苟活怨谁嗔!”春娘秉性刚烈,众人尚未反应过来,她已疾步跨下台阶,用前额猛撞院中槐树而死。苏东坡亲睹惨祸发生于交睫之间,大感痛惜和愧疚,可是悔之晚矣。

    小说家言未可全信,但中国古代的世相如此,女性的悲惨命运如此,则确然无疑,并非冯梦龙的虚构和杜撰。这个故事耐人寻味,类似春娘绝命诗的哀叹调曾在中国数千年的黑暗时空中闪烁明灭,无数儒生合唱仁义高腔,却对这类铁打的悲剧视若无睹,置若罔闻,早已习焉不察,女性若要苦等他们哪天良心发现,就必须拿出俟河之清的绝顶耐心来。

    对于古人的豪放,我们应该要区别看待。所幸用骏马换美人或用美人换骏马这类的豪举,在现代社会中是不大可能发生了。这点进步还是值得肯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