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月28日上午,南平杀童案发生36天之后,经最高人民法院刑事裁定,郑民生被执行枪决。
针对南平杀童案,司法系统以罕见的高效方式运转。在郑民生被执行死刑的次日,南平市委机关报《闽北日报》介绍郑民生案是,“公安机关提请批准逮捕后仅3个小时,检察机关就作出批捕决定”,“从受理案件到当庭宣判,市中级人民法院在11天里全部完成”。
校园杀戮事件中受害的孩子与他们的家庭,而今境况如何?
“如果爸爸在那里,我就不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了!”
“郑民生死了,他解脱了,我们却没有解脱”,南平实验小学遇难二年级学生彭飞的父亲说。
南平杀童案开庭之际,这位父亲曾列席,但是,之所以去旁听,“也仅仅是为了看看杀害儿子的凶手长得是什么样子”,“他死不死,都没有意义了。儿子的命,已经换不回来了”。
郑民生被执行死刑的判决下来的时候,在南平当地,几乎没有人是感到意外的。即便是郑民生的邻居都说,“把刀口对准小孩,还是13个,天理难容”。
5月23日傍晚,南平市三官堂社区,往日跟郑民生住在一起的三哥“小不点”,盘腿坐着,肿着眼泡,对《新民周刊》记者说,“他一人做事,得一人担”,此外就是,“我们还要工作,还要活下去。如果我们有钱,我们早就搬家,离开南平了”。
开庭时,家属一个人都没去,“你说,怎么面对那些孩子的家长?”让郑民生的家属至今无地自容的道德十字架,沉沉的,“祖祖辈辈住在这里七八十年了,你说,怎么面对?”
而对于罹难学生的家属来说,伤痛更是刻骨。
两个月过去了,彭飞的父亲努力不去想关于罹难的独生子的一切。但是,每一秒钟都像在煎熬,儿子的身影,几乎无处不在,“他很乖,成绩很好”。夫妻俩常常相对而坐,默默流泪,“两三天总要哭一次,这样接下来两三天,会好受点”。甚至有时下班回来,打开门,希冀会突然不可遏制地冒出来,他总以为儿子能够像往常一样冲出来。但不可能了。
遇难学生欧阳宇豪事发时穿的那套血衣,最后是被他的两位姑姑换了下来的。
母亲黄宝珠是亲眼看着儿子欧阳宇豪遇害的,那时儿子正准备跟着一名老师跨入校门,但是,校门关上了。父母亲已经精疲力竭了。这个没有机会长大的小男孩的照片、衣服、玩具,而今化为袅袅轻烟。
“我们没有想过未来怎么办,就是过一天算一天吧!”现在,欧阳宇豪伤心欲绝的父母无论如何再也不想南平市呆了,他们搬到了邻近的武夷山市。
当地计生部门已经多次向他们表示,可以办理生育二胎的相关手续。但他们都没有再去过南平,儿子的死亡证明,无法面对,并且,“以后如果没有事情,我们是绝对不会去南平的了”,这位已经39岁的父亲说。
“压根就没想到儿子会出事!”欧阳宇豪的父亲,至今这么感叹。更何况,南平实验小学,是一所在当地“教学质量很好的学校”。
这个问题,受伤学生乔漫漫(化名)的父亲如何也想不通。他告诉记者:他的孩子乔漫漫,从幼儿园到小学一二年级都在学习“防拐知识”,从小,家长就告诫孩子,不要和陌生人说话,不要吃陌生人的东西,而孩子上学、放学,家长从来都是坚持接送。
唯一不那么完备的,可能就是案发的那天早晨,这位父亲依旧按照惯例把女儿放在了校门外,就上班去了。但过去的几年间,也几乎都是如此。
但是,但是,孩子怎么还是会在校门口出了事?!
经过医生的积极抢救,在ICU病房中,乔漫漫醒转,当时医生问她:你爸爸就在外面,想见见他吗?
她摇摇头。
“如果爸爸在那里,我就不会碰到这样的事情了!”直到后来的某天,乔漫漫这么自言自语,被父亲听到了。
这位父亲为此陷入深深的自责之中,他在心里设想了无数个“如果”:如果那天早晨多呆一会儿,看着女儿走进校门,如果当时让女儿晚点到学校,如果那天校门早点开……
可是,这些“如果”,不会再有。
受伤的5位孩子的伤口,几乎是一致的,都是从胸前拉到肋骨处,以及手部,长长一道,横在孩子们幼嫩的肌肤上。
“他的刀子本来是要扎在心脏的,孩子用手去挡,所以就偏了一点,扎在了肺部。那些没有来得及挡的孩子,都死了。他是医生,哪里是要害,他非常清楚”,汪若皑(化名)的父亲说。
汪若皑的手,至今没有力气,写在数学本子上的数字,歪歪扭扭,看上去轻飘飘的。不仅如此,医生告诉这位父亲,孩子的肺部被切除了五分之一,“所以以后,孩子很容易被感染”。
并未画上的句点
由于郑民生在案发时已经没有经济来源,穷困潦倒,其几乎全部的善后事宜,均由当地政府出面协商解决。
郑民生走了。但是迄今,对于受害学生的家庭而言,事情并没有画上句点。
《新民周刊》记者了解到,目前,南平市已向8位遇难学生的家庭每户发放抚恤金26万多元,向5位受伤学生的家庭每户发放救助金5万元,而5名受伤学生依然分布在南平市与福建省的医院中,等待康复,这些孩子在未来的身体复原问题,是家长们最为忧虑的,“直到现在,还根本没来得及考虑孩子的心理问题”。
乔漫漫的父亲回忆,从4月中旬开始,南平市政府、市教育局、市卫生局以及延平区政府相关负责人与5名受伤学生家属先后召开了两次座谈会。
《新民周刊》记者拿到的一份由南平市政府办公室出具的《关于“3.23”案件受伤学生后续治疗问题的答复函》称,“对‘3.23’案件中受伤的学生,在未成年阶段,今后如提出需要继续治疗,经医疗专家认定确与‘3.23’案件伤害存在直接因果关系的,治疗费用在享受医保有关政策内,不足部分由有关部门予以解决”。该函下方的时间注明为2010年5月5日。
大约10天以后,这份答复函送至5名受伤学生家长手中,他们认为此函“措辞模糊,缺乏操作性”。
而早在此前的4月19日,被害的13名学生中,有8名受害人的家长向福建省南平市延平区人民法院递交8份诉状,状告受害学生所在学校南平市实验小学保护学生不尽责,8份诉状要求学校共赔偿530余万元。
在国家赔偿制度尚未建立的情况下,这些受害孩子的家长们理解,所谓“抚恤金”,是当地政府的一种“人道主义援助”。他们认为,对于极其严重的校园暴力事件,应该寻找到更为清晰的责任主体,而不应该以“社会问题”大而化之。
为该案提供无偿法律援助的公益律师郝劲松近日告诉记者,南平市延平区人民法院目前已经受理了此案。
律师郝劲松认为,学校方面“存在明显的过错,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首先,南平实验小学的管理过错为郑民生提供了作案的机会,激发其犯罪意念,客观上也扩大了犯罪的后果;其次,学校安保存在巨大漏洞,在突发的暴力事件面前,学校不能为学生提供及时有效的人身安全保护”。
目前已有两位遇难学生的家长将这笔26万的抚恤金捐出来作为公益基金。遇难学生周雨笑的家长发起成立了雨笑资助在线,资助对象为遭受意外伤害的在读小学生,是“为了用一种更坚强的姿态去面对伤痛”,家长称。
参与起诉的遇难学生陈佳惠的父亲说,因为诸多的校园安保漏洞,给郑民生作案提供了机会,“我们等于间接地做了一次郑民生”,这位沉痛中的父亲,不希望此类悲剧“再次发生”,与孩子们休戚相关的校园安全必须用明确的长效机制保证,“金钱对我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即便是最终判了100万元的赔偿金,也换不回我女儿的生命了”,而相关部门的致歉,将会给遇难家属很大的心理安慰,并引发全社会的关注。
“还会有新的疯子叔叔吗?”
在没有大人在场的时候,另一位受伤学生萧墨瞳(化名)与乔漫漫,这两个年龄相仿的孩子,会谈论那个恐怖的早晨发生的事情,对于事发当场,蛛丝马迹一般的细节,她们会陷入一场执拗的讨论之中。
但是,如果大人这个时候推门进来了,像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两个孩子马上一语不发了。即便进来的,是她们的父亲或母亲。“叔叔,为什么大人要杀我们孩子呀?”在病房中,萧墨瞳常常仰起幼滑的脸庞,追着乔漫漫的父亲问啊问的。
乔漫漫的父亲,这个如今在孩子面前总是显得谨小慎微、呵护备至的中年男人,总是将要即将流出来的眼泪逼回去,直到迫得眼睛中血丝密布。
这个问题,他想来想去,难以给孩子答复。
“我们和孩子都不认识郑民生,我们和他无冤无仇”,这位父亲撑住下巴,说,“我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我们都是成年人。但是,成年人的问题应该用成年人的办法去解决,孩子是无辜的”。
7岁的南平实验小学一年级学生黄梦雨(化名)与她的母亲目击了当天事发的全过程,此后,黄梦雨“好几天晚上都睡不着”,而她的一些同学,甚至晚上上厕所的时候,依然需要家长全程陪同。
事发后,黄梦雨不停地问母亲:疯子叔叔抓起来了吗?
母亲回答:抓起来了。
她马上会追问:那还会有新的疯子叔叔吗?
“我们现在最需要的是,如何有效地去保护孩子们的安全”,黄梦雨的母亲说,警察站在学校门口,让她感觉,“心里面安定了不少,这对犯罪分子应该有很大的威慑作用”,“希望这种局面能够持续”。
在今年过年以后,实验小学招聘传达室值班的启事还张贴在学校的大门口,“内容大概是:最好是一对夫妻,两个人月薪加起来不到1000元”——这张招聘启事,南平实验小学附近的不少居民都看见了,至今印象清晰。
这并非特例。在最近两个月一连串的校园暴力事件发生之前,山城南平抑或中国的许多大中小城市中,学校特别是小学、幼儿园的大门口,鲜见专业安保人员的身影。
“大家都知道,学校值班室,通常就是安置老、弱、病的地方”,南平实验小学一位学生家长指出。
“能充实学校自身的保安力量是最好的,但目前我们没有保安,只有门卫。我们也想聘请保安,但是苦于无编制”,南平杀童案事发后不久,南平市教育局副局长廖汉仁受访时亦承认。
今年5月13日,针对发生频率趋于密集的校园血案,国务院总理温家宝表示,除了采取强有力的治安措施,还要注意解决造成这些问题的一些深层次的原因,包括处理一些社会矛盾,化解纠纷,加强基层的调解作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周永康从国家高度来强调保障儿童安全的重要性。
一些经验被总结,目前可以提炼的是:在不少发生血案的学校,此前因为校园保卫机制的缺乏,导致一些歹徒没有障碍的“踩点”,或顺利地溜进校园。郑民生即是。
随着越来越多关于案情的细节被抛出来,不少南平的学生家长至今对郑民生的“踩点”路线侃侃而谈,他们坚持,郑民生之所以选择这所南平当地闻名遐迩的小学,“是经过精心考虑的”。
此番已经感受到切肤之痛的南平,这个占福建省面积五分之一、2009年GDP只贡献了该省的十九分之一的老工业城市,已经在探索保安驻校等校园安全模式。在校学生的“生命安全”议题,被推至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
南平市委机关报《闽北日报》称,今年3月26日,南平市教育局下发通知,“要求该市直属学校原则上应配备1——2名保安人员,普通中学、中等职业学校可根据学校实际情况多配几名保安人员,确保校园每天24小时有专人值守”;而从5月4日起,南平市各中小学、幼儿园都配备了专职保安,“1769名保安进驻 1335所中小学、幼儿园,守护校园”。
这落实了此前一天,南平市综治维稳工作电视电话会议上的明确要求。
“我们的孩子,就是在为社会埋单。现在实行的这些保卫校园措施,是用我们孩子的生命换回来的”,南平遇难学生陈佳惠的父亲,这样告诉《新民周刊》记者。(出于当事人要求,部分受访的孩子与家长使用了化名)
本文出自《新民周刊》2010年第2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