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练习本上的小说


有人提起这篇文章来,再贴一下。

文章是2003年写的,里面引用的小说是1995年写的。

 

写在练习本上的小说
       
   
        这几天我情绪很坏,想努力地找些事情做,就翻出些以前的东西来整理,这就给我找到一个十九岁时候写的小说。当时非常努力,因为没有别的消遣,就一心一意地写作(这段我不自觉地套用了《金锁记》里的句子,说的是姜长安抽大烟,但是写字和抽大烟可真是相似得非同一般),两年时间,写掉的本子总有半尺厚,那些本子里面杂七杂八什么也有,偶然想到的句子,素描练习(例如把桌子上的静物写下来),成篇的文章,都有。这个小说也在里面,名字是《创世纪》,那时候我正学习张爱玲,所以到处都有她的影子。看着看着,觉得还有点意思,就敲了出来,再加点自己的说明,也算是一篇文章。
        隐约记得,我写的是一个男人的不安全感的消失。这男人,我给他设置的身份是大学里美术系的老师,因为正好可以卖弄我的一点点美术知识,而且他的不安就稍稍有了来由。故事的跨度是七天——最恶俗的象征,开始的时候,这个男人的老婆在医院里待产,他们正好搬了新家,他就在新房子和医院、课堂这三处地方走来走去。七天的时候,他老婆生了。他的世界似乎安稳了下来,他的不安感暂时消失了。
        是这么开始的:
        “ 吴丛溪有一种与生俱来的不安全感。他不敢从阳台下走过去,生怕阳台会掉下来,也不敢在阳台上多站,意识里,总觉得哪里有一条裂缝存在着,因他这一站,裂缝又延长了。每天早晨打开房门的时候,他总是习惯性地往后一让,总是觉得门上靠着一个死去的人,因为他的开门,软软地倒了进来。”
        其实这是我自己,我后来专门写过一个随笔,叫《不安》,里面还有这么一段:“然而,这种不安是无处不在。就像刚才,我买了一条香肠,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没办法不觉得它在袋子里蹦跳,并且不断咬噬我手中的袋子,意欲破洞而出。这真让我发疯,我开始狂奔,奔进家门,将它丢在桌子上,就开始写这篇文章,就像我自幼就相信的那样,恐惧、不安、不祥的预感、诅咒,一经说出,一旦写下,就会破解。”
        吴丛溪刚搬了新家,这段写他的喜悦,我特意把他的表达喜悦的方式和他的工作挂点钩:
       “ 厨房的墙壁上一律贴了白瓷砖,碗架也是现成的,是一格一格的木油漆  了白油漆。他将灯一开,满屋子都是黄白的柔光,他几乎不能相信,仿佛感觉屋子里有什么东西还没来及逃走,被他的灯光照得定住了,然而这是真的,他扪扪墙壁,又去将壁橱的门开关几下,门缝里还有些金黄的木屑,门轴也有些生涩,然而这是真的。他飞快地跑去找了一只蓝花盘子,装满了黄绿的苹果,然后把盘子放在瓷台子上,自己退后几步,双手抱在胸前,左右端详个不住。”
        然后,他去医院看他待产的老婆,一路上,他在那里走路,我就跳出来解说他的老婆,这是他老婆的相貌,这相貌是照着我不大喜欢的一个女孩子写的:
        “她的皮肤非常之白,但那白又很难让人接受,如果说像玉,那也是羊脂玉,如果像瓷,那就应该是古墓里刚出土的,又有些透明,隐隐看得见血管所映着的青色,又有些潮气,像是死鱼的白肚子,摸一下手上粘糊糊的,总之非常令人不愉快。她所在的地方,立刻会有一种厨房的阴冷气息,逼得人放慢了说话的速度。”
        写这小说的时候我一个人住在广播站里,房子非常大,特别到了晚上,整幢楼也只有我一个人,楼前楼后都是大花园,环境非常宜人。广播站里什么设施也有,所以那里逐渐就成了外语系、中文系、音乐系全体女生的客厅,我给她们录制磁带——例如英语专业全部的听力磁带、全部的《音乐天堂》、健身操伴奏带,而且通常一式几份,陪她们说话,而她们则给我分享她们从家里带来的零食、漫画书、言情小说,后来干脆把我当作她们的闺中密友,什么也讲给我听,例如和在家里怎么争一点零花钱,和兄弟姐妹斗智,和爹妈使小性子又要留点后路,在宿舍里怎样斗智,怎么样含蓄地嘲笑别人的服装和装扮,怎样生了气隔两天再寻个由头发作,晚上女生卧谈会内容,如何谈论男人,系花的不可告人的生活习惯——例如不洗袜子,一头黑发是假发,等等。她们还把男老师和男生写给她们的情书给我看,并告诉我她们夜里通常轮流念各自收到的情书,并一一加以评点,并选出了最受欢迎的称谓:亲爱的姑娘。就这样,全校的男老师和男生在我这里都成了透明的,什么秘密也没有了。我一边叹为观止,一边听得津津有味,因为类似这样的仙女不仙的黑幕是很难听到的。
        我给她们宠着,逐渐成了另一种贾宝玉。特别是后来,十年时间,看着她们逐渐地从轻灵的少女变成了小妇人,“饲小油鸡,和小官太太暗斗”,我就决定让我对女性的认识始终停留在她们那时候的那情状,而不再前进一步。下面这些段落就是受着她们的启发:
       “ 她有着那种从大家庭长大的女子的一切智慧,练就一身的耳听六路、眼观八方。坐在屋子里捧着新买的一点零食吃,还得时时分辨着门口的脚步声,如果是表姐妹,她就把罐子极快地扔进柜子里去。长久地做间谍使得她懂得如何反间谍。有一次他正往表姐的屋子去,大老远地就听到‘磕碰’一声,是把柜子门关上了,进了屋他就用力嗅几下,并连连问是什么东西这么香,眼角瞟着表姐一脸的不自在。她虽然学的是外语,但却未必真有兴趣,她的兴趣全在于人,她懂得的也就是人。不过,对他,她却有点拿不准,他跟她知道的人都有些不一样,这点让她觉着兴奋,也未尝不觉着危险。”
        然后解释这个男人怎么喜欢上了她,并终于娶他为妻,这里有我对家庭的表面的观感,我通常拿出来示人的,也就是这些部分,因为别人喜欢我羡慕他们的家庭气氛,有我这样一个孤单的人羡慕着,多少能强调一下他们的幸福,他们的牺牲似乎也有了个证实,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 那是个春天的星期天,春天如果是一首词,春天的星期天就是声声慢,对于独身的人,那有一种奇异的旷远。
       “ 她第一次请他上她家去,理由是请他去包饺子。那是春天,她的母亲在厨房的地下铺了一张旧报纸,坐在那里摘韭菜,青青的、细长的菜叶子在她母亲的手里簌簌摆动,满屋子里都是新鲜韭菜那清脆的、令人愉快的香,黄昏的落日把窗格子明亮地映到地上,有一半窗子直接爬到她母亲的身上去,顺着衣服褶子起起伏伏,像一只温顺的黄毛狗。她母亲在那里细碎地说着话,新鲜的韭菜,第一茬,从前她小时候在农村,如何铲韭菜,放几撮到汤面里,都抵得上香菜,……又说到她的女儿——她母亲像是个全然没有心计的人,她直埋怨说这么大的姑娘了,笨手笨脚的,哪像她年轻时候,画出来的花样满村子传,这么大了,什么都不会,也什么都不做,你是她同学,她在学校里是不是也这样。他笑了一下,没有回答,抬头往她那里一看,她正像是杀人碎尸似的把一根葱往扁里砸,手里举着菜刀,像是捏着一把蒲扇,俩人的目光相遇,她皱着鼻子作个鬼脸,耳朵边却听着她母亲说你说是不是是不是?他忙着答是是。后来,水开了,冒着气,她母亲用一只竹编的萝盛着饺子,把它们下到锅里去,然后又倒扣着萝,磕了磕萝底,水汽直升到她脸上,她微微地眯起了眼睛。他是个孤儿,对于这种家庭气氛分外敏感,也分外留恋。他是连着她们全家一块儿来爱的,不过,后来他发现她们家和世上的一切家庭都没什么两样。”
       “ 她的个性里有一点属于狡猾的东西,而且她也并不怕让他发现。而每次他因此而不愉快了,她就慌忙地收敛起来,因为她也知道这样对不住他的踏实。不过,这收敛里多少有些讨好和刻意,像是两个人并排走路,走得快的那一个时时控制着步速似的。这一点她也能意识到,但对于她,那早成了习惯,而他因为她的能够意识到,就更加感觉不快。”
        后来他们结婚了。这中间我还写了许多字,关于他和她怎么互相和平演变,终于一个鼻孔出气,这就不敲上来了。但是基于我对婚姻生活的态度,我肯定是不会给他们好果子吃的,“一地鸡毛”那是肯定的事。下面这些段落就属于我的自我暴露,暴露出我穷凶极恶的恶感,这态度恶劣到看到这文字的女人都会问我:“你没有妈妈吗?你没有姐姐妹妹吗。”——这通常是问日本鬼子的。这线裤的细节怎么来的,我早忘了,但是我毕竟这么写了:
       “ 她在家里时常穿着一条红线裤,腰那儿早给撑破了,露着里面的白线头,裤裆也松松垮垮地吊着,使得她走路不得不叉着双腿,以免那裤子掉下来。对此她有充足的理由:‘不是在家里么?’有一天她起夜,在黑暗中走回床上来,披头散发,吊着裆的线裤使她的腿显得很短,一只拖鞋掉了,她一跳一跳地探着走过来。他在床上躺着看,却异样地清醒,好像是在云端里看着这些。第二天他怕自己忘了,用圆珠笔在手心里写了个‘裤’字,下午就去商场里买了几条黑色的弹性好点的内衣给她。不过,不出一星期,她又把裤子穿得吊着裆了,并且说‘你看你买的东西,这质量’。从此以后,他在校园里碰见那些女生,哪怕再漂亮些,穿得再紧凑些,他也会在意识里给人家加上一条松松垮垮的线裤。”
        男主人公到了医院,他老婆醒着,对他有点埋怨,随后就提起他的一个尚未婚配的师兄来,要把她的同学介绍给这位师兄,然而,他对他的师兄有种艺术化的倾慕,总觉得他不是“婚姻”与“生活”范围里的人,而且,因着她,他对她那同学也有种连带着的龃龉,类似于屋子里住着人,捂了一夜没有开窗户后的气味那样的龃龉,所以没有接她的话茬。这个时候,他看到了他老婆床边的氧气瓶:
       “ 那氧气瓶的身子是瓦蓝的,在两头接口的地方又有些掉漆,露着一块块铁红的锈,像是已经用了许多年,这和他想像中锃亮、精致、不容置疑的医疗器械根本不是一回事。他忽然起了一种不安的感觉,生怕那里面因医生的一时疏忽,错装了什么有毒的气体——在这个不可理喻的世界上,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什么是不可发生的?”
        随后,他离开医院,去学校上课,路上看到一个女人——这一类的插曲是我最得心应手的,看起来是为了环境真实的需要,但实际上是我的练习本里有许多这样的段落,实在需要找个地方尽量用掉:
       “ 那女子将脸涂得粉白,眉与眼圈反倒画得焦黑,眼睛也是白多黑少,一张嘴红得泥扑扑的,像是文件落款处盖的红章,表明这张脸是通行实用、合乎规范的。”
        在课堂上,他和以前每年一样,讲到某个地方,就有个固定的笑话讲给学生听,而学生们是一定会笑的,这次,他又按部就班地讲了出来,他有点疑心学生们不笑,稍微等了一下,然而,学生们还是笑了。在那里,他想起来他从前的老师:
         “他想起他从前的老师来,画山水的时候,总是喝一点酒,趁着微醉,恣意挥洒,画上需要一个圆月亮,他就用厚纸剪一个圆贴上去,然后尽情渲染,画成了,再把纸片揭了,云遮雾掩的天空上,豁然出现一轮明月来。
        “他的老师是一个有着名士作风的人,老婆孩子全留在乡下,而他就独自住在文化馆的画室里。他时常穿着一件青灰的中式对襟大褂,给烟熏得焦黄的手指上,套着一个铜扳指。而名士所需要的一切,如适度的颓废,以及人们对名士的颓唐的原谅,他也一一齐备,就是他那作着愚蠢牺牲的妻,也有一种凄美和苍凉。
        “然而他对他的老师总有一种不太确定的怀疑,他的老师如此符合人们对画家的想像,而他的老师也就按着这想像,兢兢业业地存在着,简直没有幕间休息的时候。凡事太合乎情理了,就好像是一个没有指纹、脚印、遗留物的杀人现场,也要教人怀疑。所以,有一次,他到老师住的文化馆大院去,看到院子中间有一个女人,坐在地上,脚蹬脚地嚎啕大哭,他竟隐隐地希望那女人是他老师的妻,然而不是。”
        七天过去了。那天,刚一下课,他被告知他老婆生了,他赶到医院去,他的老婆一时不能见人,他等在外边,买了一个面包吃:
        “面包是松软的,像金黄色的萨克斯吹出的小曲子,里面浅浅一层紫红色枣泥,是乐队休息时垂下的幕,里面隐隐地有调弦子的声音,反倒教人不瞌睡了。大家纷纷议论着,说下一幕就要唱到谋杀亲夫了,她在他的牛奶里下了砒霜。砒霜?说不准这面包里就有,面包店里的学徒工失了恋,又因为恋爱妨碍了工作,老板扣了他工资,他就迁怒于世上的一切人了。这事又不是没发生过!他迟疑地捏着这面包,松软、金黄,像是夏末秋初午睡后的下午,……戏里头的荡妇在嘲笑她的情夫没有她勇决呢!——他还是把面包送到嘴里去,咬了一口,开初像咬到纸,一会儿也就觉出香甜了。凡事想得太多,太离奇是不行的,毕竟是活在人世上。”
        最后,他见到她老婆,他们一时没什么话说,她就又提起他师兄来,这次,他觉得非常恼怒,甚至有种孩子被冤枉时候的委屈,他依然没有接她的话,而通常他不接她的话的时候,她就会说:“你就知道跟我装哑巴!跟别人话就多得很!”他等着这句话,但是这次她没说,所以他好像踩空了一阶楼梯。不过,停了一停,她还是说了:“你就知道装哑巴!”他的不安感顿时都消失了,眼前的一切似乎突然变得格外明晰,走道里的声音、窗户外边的嘈杂、一下子都来了,他突然格外地觉出自己的身体,这身体无比沉重庞大,把那些嘈杂的声音都吸附了进来。他觉得自己站起来都困难,所以努力站起来了,然后,又坐了下去。

 

2003年11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