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华苓的千山流水
——访美之三
彭学明
到达爱荷华的第二天,聂华苓女士就邀请中美作家团的全体人员去她家里共进晚餐。这个曾经写出了《三生三世》、《千山外,流水长》、《桑青与桃红》、《失去的金铃》、《我亲爱的父亲母亲》等影响全球文学作品的文学大家,让人第一眼就生出亲切。虽然她早已是美籍华人,但我们感受到的是却是来自祖国的亲切。这种亲切,是无论走遍天涯海角都无法改变的。
聂华苓女士的家掩映在一片茂密的绿色里,不闻鸟语,却闻花香,不见行人,却见林深。她《三生三世》中的红楼,像一枚雅致的书签,夹在密林深处,静等我们翻阅。
聂华苓女士家的小红楼实际上是红白相间,两层。我们的车开到大门口时,聂华苓女士已经站在大门口迎接我们了。她穿着一件黑底红花上衣,和一件黑底红花的裙子,质朴而亮丽的颜色,像一束绽放在门前的牡丹或玫瑰。大门口,聂华苓女士就惊喜地与我们一一拥抱。她披满全身的喜悦,是远嫁他乡的女儿见到娘家人的喜悦,从心灵深处流出,浑身上下溢光。而我们每一位作者高兴和惊讶的是,85岁高龄的聂华苓女士,居然如此精神矍铄,耳聪目明,比实际年龄要年轻20岁。清瘦而美丽的身影,依稀可见当年站立在清水江边的青春倒影。
这座红楼,不知道接待了多少世界各地的作家,单看她桌子上的盘子、筷子、刀叉等餐具,就比一个宾馆的还多。不待落座,我们参观的第一个房间,就是保尔.安格(Paul engle)的书房。书房的墙上、桌上,都是保尔.安格不同时期的照片,或年轻英俊,或慈祥平和。保尔.安格的书籍和许多资料也在房间里珍藏、保留着,原封不动,跟保尔.安格离开人世时一样。
我们每个中国作家都给聂华苓女士带去了我们小小的礼物,都是各自民族的刺绣和织锦。我送给聂华苓女士的是一盒古丈毛尖茶和一本陕北剪纸。我给聂华苓女士介绍说,古丈毛尖是我家乡最好的茶,这清明前的明前茶,一芽一芽的,像一根根细小的针尖和芒刺,鲜嫩碧绿的浮立在水中时,散发着板栗和绿豆的清香。这来自我家乡的绿茶,有华夏故土的乡愁与滋味,希望聂华苓女士喜欢。聂华苓女士高兴而爽直地说,你最会介绍了,知道我最念乡愁。我笑着答,我读了你很多作品,做了很多功课,知道你乡愁很重。聂华苓女士说,你真说对了,我最喜欢喝中国绿茶,毛尖我更喜欢。于是,我趁机对聂华苓女士说,那您拿着茶叶照张相吧,给我家乡的茶叶做做广告。聂华苓女士便高兴地拿起古丈毛尖,照了一张。她也很喜欢陕北剪纸,一页一页地翻看了很久,那些带有浓郁民间气息的剪纸,一定把聂华苓女士的记忆带回了中国,带回了故土。
饭是很美国的味道,但却是很中国一样的丰盛,是聂华苓女士特意到爱荷华最好的餐馆订做的。
吃完饭,我们移师阳台聊天。阳台很长,很宽,像是一条又长又宽的走廊。鲜花与绿树,茂密地站在门外,陪伴我们。为了我们聊得愉快,聂华苓女士还特地邀请了几位熟悉中国文学的美籍华人和研究中国文学的美国教授。
在聊天的过程中,我们几次见天色已晚,几次提出告辞,都被聂华苓女士再三挽留下来。晚上10点多时,美国作家走了,聂华苓女士还是再三挽留我们中国作家多坐多吃,令我们非常感动。在她的再三挽留里,我们看到了她对祖国亲人的亲情,对祖国大地的眷恋。我们一直在她家里呆到了凌晨一点才离开。
我们聊文学,聊乡情,聊过去,聊现在,聊中国,聊美国,也聊台湾。我们的每一个关于祖国和文学的话题,都能够引起聂华苓女士旺盛不衰的热情和亲情。其间,她还要我唱了十来首湘西土家族民歌和陕北民歌。她说这些歌声能够把她带回祖国和故乡,她会在这样的歌声里看到祖国和家乡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和每一位亲人。这亲人不仅是他的父母姐妹,还有父老乡亲。如果我们不怕影响她的休息,我想,她会要我们一直陪她呆到天亮。
在与聂华苓女士聊天的过程里,我自然而然地想起聂华苓三生三世的音像,想起聂华苓与保尔.安格的甜蜜爱情。我说,聂老师,我读过你的《千山外,流水长》、《桑青与桃红》、《失去的金铃》和《三生影像》,我记得里面的很多故事与细节。比如你同父异母的哥哥跟你母亲争夺财产这样的故事和细节。聂华苓女士笑道,这样的细节你都记住了,看来你是真读得仔细。我说,那当然,在来美国之前,我特地还跑到北京西单书店去买你的书,好在美国让你签名,结果一本也买到,全卖完了。很遗憾。聂华苓女士说,没关系,你喜欢,我就送你一本。
聂华苓女士出生于诗书礼义之家,父亲毕业于保定陆军大学,是贵州行政专员兼保安司令。母亲知书达理,是大家闺秀,吟诗作画,家务巨细,样样精通。聂华苓女士安然幸福。然而,军阀混战,民不聊生,一家人跟着父亲东躲西藏。不久,父亲又死于红军枪下。父亲死后,同父异母的大哥与聂华苓女士的母亲争夺家产,母亲只好抱着3个月大的弟弟,带着一家六口搬出聂家。聂华苓的命运自此开始了一生漫长的漂泊。武汉——恩施——重庆——南京——北平——台湾——爱荷华,千山流水,辗转流离。弟弟和母亲的先后去世,与前夫的无爱婚姻,因编辑进步刊物而受到国民党当局的迫害,都成了聂华苓女士的痛中之痛。在这样的痛里,聂华苓女士却始终怀有一种乡愁,一种爱心,一种真情。她把乡愁、爱和情,都化作了神奇的文字和不朽的华章,奉献给文学与世人。她说她是一棵树,根在大陆,干在台湾,枝叶在爱荷华。她说她之所以一直用母语写作,那是因为母语是支撑她漂泊的动力,母语是和母亲同一血脉的根。
我们这些作家们,之所以能够来到爱荷华,来到聂华苓女士家,完全是因为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是聂华苓女士和其先生保尔.安格共同创办的一个国际性写作组织。迄今为止,全世界100多个国家的1200多位作家来过爱荷华国际写作营进行学习交流和创作。中国当代,几乎所有顶级作家都来过这里。王蒙、莫言、苏童、迟子建、王安忆、余华、毕飞宇等几十位中国作家都曾经在爱荷华国际写作营呆过不少时光。
聂华苓女士与保尔.安格的国际写作计划,来源于两人神奇浪漫的爱情。可以说是两人神奇浪漫的爱情结晶。
聂华苓女士与保尔.安格的爱情,是人人都会向往的爱情,有神话般的传奇,有艳遇般的美丽,有梦境般的诗意。1963年春天,保尔.安格去台湾讲学,聂华苓女士应邀出席美国新闻处为保尔.安格举行的欢迎酒会。之所以为他举行欢迎酒会,是因为保尔.安格是美国影响最大的当代诗人。
酒会前,尽管聂华苓女士在心底固执地认为再伟大的诗人都没有中国的诗人伟大,但在酒会上与保尔.安格相识时,她立刻被保尔.安格深邃迷离的眼神吸引了。当保尔.安格上前与她谈话聊天时,保尔.安格潇洒的谈吐和深邃的思想把聂华苓女士深深打动了,她一下子就爱上了保尔.安格。而保尔.安格更是对聂华苓女士一见钟情,他不但因为聂华苓女士的到来而把酒会延长到了子夜,还开车把聂华苓女士送到了家门口。更让聂华苓女士感动的是,他还因为聂华苓女士而改变了自己的行程。他天天推掉很多本已安排好的行程,而与聂华苓女士约会、见面。
“第一次看到他,就喜欢他的眼睛。不停地变幻:温暖,深情,幽默,犀利,渴望,讽刺,调皮,咄咄逼人。非常好看的灰蓝眼睛。他的侧影也好看,线条分明,细致而生动。”这是聂华苓女士的心声。
“台北并不是个美丽的城市,没有什么可看的。但是因为身边有华苓,散发着奇妙的魅力和狡黠的幽默,看她就够了。从那一刻起,每一天,华苓就在我心中,或是在我面前。”这是保尔.安格的心声。
一颗爱的种子,就在这三天时间,浪漫而疯狂的生长。
就在那次酒会上,两人提出了创办国际写作计划的设想,并开始付诸行动。他们想通过国际写作营,来让不同国家、不同民族、不同肤色、不同政见的作家们联系在一起,共同交流,共同学习,共同进步,为世界文学做一份贡献。
为了爱情,也为了事业,聂华苓女士接受保尔.安格的邀请,来到了爱荷华大学执教,并着手创办国际写作营。虽然,两人的国际写作计划进行得很顺利,两人的爱却并不是一帆风顺,经受着煎熬。因为他们各自都有了自己的家庭和孩子。聂华苓女士的家庭颇多不幸,是无爱婚姻。保尔.安格的家庭也饱受磨难。结婚前,保尔.安格不知道他的妻子是一个精神病患者,妻子的一家都对他隐瞒了实情,他痛苦万分,却又不能因为对聂华苓女士的爱情而抛弃身患重病的结发妻子。如果这样,他将身败名裂。聂华苓和保尔.安格的爱情,只能是地下爱情。这种地下爱情,坚持了7年才宣告结束。当保尔.安格终于不顾一切地解除了与前妻的婚约,与聂华苓女士结婚时,甜蜜中苦涩的爱情才完全变成一罐蜂蜜,甜透心底。红楼相依。鹿园漫步。河上泛舟。巡回演讲。各地旅游。点点滴滴,尽入爱河。上帝把所有的甜蜜,都弥补给了这对历经苦难而又真心相爱的人。他们共同创办的爱荷华国际写作营,也日益壮大,蓬勃发展,成了全世界各国作家心中的圣地,赢得了全世界各国作家的羡慕、向往与敬重。文学的千山流水在这里汇聚,从这里出发,到全世界开花。1976年,全世界300多位不同国籍的作家联合签名,提名聂华苓女士和保尔.安格为诺贝尔和平奖的候选人。这是全世界的作家和全世界的文学对聂华苓女士和保尔.安格的最高奖赏。
但是,时光虽然留住了文学长盛不衰的激情与青春,却没有留住保尔.安格的生命。1991年3月,保尔.安格在和聂华苓女士在领取波兰政府授予的国际文化贡献奖的途中,保尔.安格在芝加哥转机时突然倒下,再也没有醒来。当时,聂华苓女士坐在候机室里等待去买报纸的保尔.安格,可所有乘客都登机了,还不见保尔.安格回来,聂华苓女生赶忙拖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到处寻找,终于在候机室里的报刊亭前看到了倒在地上的爱人。聂华苓女士爱情的天空,在两人相识相守29年后,轰然坍塌,只留下聂华苓女士,孤独地守望。聂华苓女士含泪掩埋保尔.安格时,在保尔.安格的墓碑上刻上了保尔.安格最喜欢的诗句:“我不能移山,但我能照亮!”
不能移山,但能照亮,是保尔.安格的真实写照,也是聂华苓女士的真实写照。为了照亮文学的前路,他们舍弃了所有积蓄创办爱荷华国际写作计划。为了照亮文学的天空,他们集中了毕生的精力,点燃世界共同文明的火炬。他们是平凡的,也是伟大的。他们是现在的,也是未来的。他们的名字,将永远刻在世界文学的丰碑上,刻在每一位作家的心灵里。
是的,聂华苓女士走过了岁月的千山流水,阅遍了人生的千山流水,也创造了文学的千山流水。千山青青,流水长长,千山的每一枚枝叶,流水的每一滴浪花,都会保佑保尔.安格先生安息!保佑聂华苓女士平安幸福、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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