革命成灾(1966)


   

                                    革命成灾(1966)

很多年后,姨姨讲,我三岁那年大年初一早晨,大人掀开被子,发现我在床上拉了一大泡稀屎,年的气息氤氲着童子屎的味道。大人们生气、无奈、尴尬、责怪,唯有我慈祥的外婆一语定音,用西乡普通话说:“莫怪他了,莫要怪他了。粑金子、耙银子,好兆头呢。”

                    (姨姨、哥哥和年少妩媚的我)

出了原来我们家院子(现在住进了两家贫农)左拐,进入一个深巷,穿过巷子再走过一条街道,就到了河坝。牧马河是汉江最长的支流,上面有一条很长的独木桥,城里人下乡和乡下人进城,都要走独木桥。独木桥有一里多长,弯曲蜿蜒,有月的夜晚诗意盎然。河边的人都到这里来洗衣裳。

1966年西乡人洗衣裳还用皂角、棒槌,像古时候的长安。被单是要攒到年关再洗的,这是一项家务事儿里的大工程。用篮子提到河边,找一块浑圆的大石头,河水里浸泡,抹上皂角粉,抡起棒槌击打,漂洗出来、拧干。洗好的被单带回来,用煮米饭的米汤再浆洗一遍,晒干之后,被单硬硬的,味道非常好闻,睡在这样的被单里面,连梦都是米汤的颜色,非常温饱。

可以想象,大年初一我的这种行为是多么具有伤害力。不过,要不是姨姨说起,这么溴的一个大事件我都忘得一干二净了。

西乡的冬天是阴冷的,天黑后一般人家会点着煤油灯围着炭火盆熬会儿时间,很早就上床睡觉。炭火盆里烧的是木炭,街上有穿黑衣包着黑头巾的卖炭人挑着一挑木炭沿街叫卖。讲好价钱,他会给你送到屋子里码好。经常,孩子会在炭火边放着一只泡粑馍烤。泡粑馍是用米粉做的,发酵后揉成丰满的铁饼状蒸出来,白白的、胖胖的、软软的,里面应该加了糖精,淡淡的酸甜味道,非常可口。泡粑馍在炭火上烤到金黄,吃起来格外香甜,令人沉醉。

一种叫做“油花子”的面食也特别好吃。将猪油炼过的油渣切压碎,放上调料和油,抹到摊开的面饼里,卷起来,做成咸点心的长条状,放到平底锅里煎。“油花子”是我小时候的一个最爱。

进入腊月,外婆家会买几条猪肉回来用盐腌过后挂在灶房的房梁上,黑乎乎的泛着油光,过年时候就成了味道鲜美的腊肉。家家用的都是柴火,南山里的人会打柴来河坝的市场卖。自家盘的大灶,风箱一拉一抽的柴火就熊熊燃烧起来。平时不需要大火的时候,往灶膛里撒一些谷子壳,谷子壳的火焰慢慢暗淡下去。有些时候,还会用黑乎乎的吹火筒朝着灶膛里吹,烟散了,火红了,米饭的味道出来,袅袅生香。平时的菜很简单,一盘浆水菜就可以了,还有一种叫做菜豆腐的,吃起来也很乡土。饭口前后,西乡人的招呼一般都是“吃了吧。”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说你没吃邀请你来吃,只是问候。

还有两种吃的东西是经久而不忘的。一种是排骨,将肋排切成整齐的方块儿,开水里过一下,把水沥干,用鸡蛋和面裹上,放上调料,然后用油炸出来,放在坛子里储藏,来了贵客或者过大节做席才用。有一年,家里做了一罐子炸排骨,藏在坛子里,坛子放在外婆的大床底下。搁不住嘴馋,不知道节制和不计后果,我把一坛子排骨都给偷吃了。偷吃完排骨,我还自欺欺人地把骨头放回坛子里,整齐码好。大人做席时打开坛子,一坛排骨只剩下一坛骨头,又叹又笑又气,自然我又挨了臭骂,又是外婆平息了对我的责难。另一种是油炸土豆片,这种吃法其他地方好像没有。把土豆切成片后放开水里煮熟、晾干,收拾起来,吃的时候放进油锅里炸,那味道比起现在的肯德基的薯条来,简直不可同日而语。记忆里,西乡家家都有这种油炸土豆片。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在遥远的乌鲁木齐青年路的一间民房里,我曾做过这种土豆片,结果却跟小时候吃的那种土豆片相隔了十万八千里。

所以在这一年喋喋不休地讲述着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在于我一直不想进入这一年的主题:革命成灾。1966年,臭名昭著的文化大革命爆发。如果说,1949年毛泽东们站在天安门城楼上意气风发,还有那么一些善的愿望;那么,以1966年为分界线,毛泽东以及他的同伙和追随者们把这个东方最古老的国家和他们自己,都打进了十八层地狱里,黑暗、阴冷、渗人的残酷、万劫不复。

一般的研究者会注意到,中共先是将文革的罪孽推到所谓林彪集团和四人帮身上,让他们去做替罪羊。随着公布出来的资料和当事人的开口说话,大家都知道文革是毛泽东的罪恶。可是,仔细想想,毛泽东一个人即使有日天的本领,不能也无法做到将一个国家和民族扰乱到混乱和崩溃的地步。毛泽东的后面有一个体制任他调遣、同时也推动他作奸犯科、制造罪恶。制度之外,则是根深蒂固的传统文化里君王思想和专制余孽的卷土重来。虽然,中共在批判、反对儒家思想方面激进到一个空前高调的程度;而实质上,他们却更加心安理得地接受着儒家毒害这个民族的全部遗产,推行着更加严酷的愚民政策,使民众更加卑微和工具化。有一个不容忽视和否定的历史真相是:文革是毛泽东发动的,发动文革的毛泽东被加冕伟大领袖、光辉统帅、英明舵手的王冠,但是,从文革的凶猛开始到最后的惨淡结束,每一个决议、每一次行动都是在党的核心政治局和中共中央被一致通过的。党的那些领导人——他们既包括受害者也包括既得利益者以及整个党,都是文革罪恶的一部分,这才是文革最真实的地方。即使华盛顿、丘吉尔这样的开国元勋和民族英雄,他们也无法做到让一个国家和民族匍匐在他们脚下,陷入如此如痴如醉的混乱和灾难。即使他们再伟大、再有力量,制度的手也束缚着他们作恶和作乱的可能。最可怜的应该是丘吉尔,刚刚领导人民战胜了法西斯德国,挽救了伟大的大不列颠王国,就被他的人民无情抛弃,黯然离开唐宁街10号。

罗马不是一天建成,文革的爆发也有一个缓慢的过程。革命的种子埋藏在地下的那一天,灾难已经种下。1966年开始,中国这口大锅被很旺的火煮沸。混乱、动荡、喧哗、嘈杂甚至海啸般的社会灾难,留在我脑海经久不去的影像是阴阳头、彩旗招展、高帽子、锣鼓喧天、大刀、长矛、梭镖、钢枪、坐喷气式飞机、五花大绑、大字报、震天的口号、满世界的标语、硝烟、游街、斗争、大批判、大辩论、红卫兵、工宣队、打翻在地再踏上一脚、批倒批臭、大串联、武斗、忠字舞、毛主席像章,这些意象支离破碎,我的童年在这种支离破碎里支离破碎,无法完整地勾勒出一幅幸福、快乐、明快的图案来。

1966年5月7日,毛泽东发布“五七指示”。这个指示妄想把中国变成一个所谓的无产阶级大学校,学工、学农、学军、学政治。毛泽东的这个指示曾经广为推广,许多知识分子和党的追随者们甚至党员本人被投入以五七干校命名的地方变相劳改,吃尽苦头。

1966年5月26日,中共中央发布臭名昭著的《五一六通知》,文革的理论嚎叫开始,直接将这场运动定性为:对资产阶级和修正主义的你死我活的斗争,一个阶级压迫另一个阶级的革命。

1966年5月29日,清华附中的一伙干部子女发起成立的红卫兵,号称要誓死保卫党中央、毛主席和红色政权。8月1日,毛泽东写信支持红卫兵“革命无罪,造反有理”。从此,红卫兵运动开始,无法无天的孩子们在毛泽东们的怂恿、支持下,给当时的中国造成了永远无法弥补的灾难和永远无法弥合的伤痕,影响了几代人。这种影响甚至波及国外,给世界带来一定程度的革命动荡。8月18日到11月底,毛泽东连续8次在天安门城楼接见红卫兵1100多万人。全国学校停课闹革命,作为毛泽东的客人,开始了轰轰烈烈的大串联,将动荡带到这个国家的每一个角落。作为红卫兵运动的一个符号,破四旧运动给中国文化古迹带来的灾难,要远远超过焚书坑儒和后来数十万盗墓贼的盗墓活动。

1966年5月31日,毛泽东派陈伯达带工作组到《人民日报》夺权。次日,《人民日报》发表社论:“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号召群众起来造修正主义的反,混乱开始升级。

1966年7月24日,中共中央、国务院发布《关于改革高等学校招生工作的通知》,宣布高校招生,取消高考,采取选拔与推荐的方式上大学。实际上,整整六年时间,全国高校停止计划招生。人大等学校干脆停办,高校的浩劫来临,许多大学老师被下放农村接受农民教育,劳动改造。

1966年8月5日,八届十一中全会期间,毛泽东写了《炮打司令部——我的第一张大字报》,全会全票通过了《关于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决定》(简称十六条),作为运动的文化大革命,正式粉墨登场。从此,国无宁日,群魔乱舞。

这一年的12月30日,上海发生了一场震惊全国的康平路事件,这是1966年文化大革命的另一个高潮。王洪文带领工总司10万大军围攻康平路上海市委,造成流血事件。从此,运动升级,全国范围的大规模武斗开始。除了飞机导弹,几乎所有常规武器都在武斗中出现,各地死伤无数,国家濒临内战边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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