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层干部(五)


  

夏粮夏油收割登场,紧接着就是夏征。

夏征任务只有全年各项上缴任务的30%。村里制定了奖励措施,凡一次性交清全年公粮水费任务的,返还10%作为奖金。就冲这奖金,许多人家就交了。没交的是特困户和几家历债累累的钉子户,不过,因为有人全年缴清,这30%的总任务就抬起来了。

冯子贵担心的倒不是夏征。夏征过后,就要大田翻耕。割早插晚本是农户的事,李家台村人只种两季稻谷,迟一天早一天也不碍大事。

然而,因为这李家台村地处交通要道,县里、镇里领导的小轿车每每经过此地,总嫌农户动作太慢。

于是,镇里分管农业的王副书记就给冯子贵施加压力。冯子贵就顶:“不用您说,催我们当然是要催。但要说两天内全部耕完不好办,哪有这个必要?”

王副书记说:“上面有上面的安排,都像你这样,我这工作还搞不搞?”

等王副书记走了,冯子贵就对吴大友说:“这工作让我怎么搞?群众各人有各人的安排,别人有其它事忙不过来,我总不能拉着人家的手下田。”

吴大友说:“别说了,要逐渐习惯。”

冯子贵说:“我习惯不了,别说我没组织原则,这事我要得罪他们一回。”

吴大友说:“你又不是没经过人民公社那时期,说要干什么就干什么,说什么时候完成就什么时候完成。今天挖沟,明天又要填沟。上面怎么说?挖沟是对的,填沟也是对的,情况是在不断地变化嘛!”

冯子贵说:“那是过去,现在怎么还这样?”

“催耕是要催的,但两天内别想完成。”冯子贵说

吴大友没法,亲自上门催耕,群众猜测到镇里催耕的目的,是因为路边的田让上面的干部看了不顺眼,而且限定两天全部耕完,就有些反感,鱼不动,水不跳的。

吴大友不得不雇工请人夜以继日地帮那些在公路边有田的人家犁田。做完了,就跟冯子贵叹息:“把这些人惯成这样,今后的工作该怎么做?”

其实,按照镇里的要求,这些事支部书记要亲自拿在手上抓。冯子贵很清楚,支部书记裘大福在这些事情上精明得像兔子,他历来责任界限分明,我管工业,你管农业。每逢此事,都谎称工业忙不过来。在减免水利工、扶贫问题上,裘大福格外精心,亲戚六眷都照顾到了。

村干部就有意见。

冯子贵有一次在生活会上忍不住提了,说:“你侄子裘成龙身强力壮,家境也不错,给他减免水利工没有道理。再说,他连续三、四年公粮水费都没缴清,累计已有2000多元,群众意见很大,给我们的工作也制造了阻力。这口子是你裘大福砍的,你是支书,应该以身作则。”
  裘大福听这话就火了,说:“你别说我,减免水利工是镇里为照顾村干部和贫困户做出的决定,大家一年到头很辛苦,也没什么优惠,就这么照顾一下亲戚也不算过火吧?你呢,一个何秉煌、一个郑爱莲,两家的水利工都让你给免了,这事谁心里都清楚,你要讨好他们也别在这上面做文章。”

“何秉煌、郑爱莲跟我并不沾亲带故,但他们是不是特困户?村里哪家的情况比他们还特殊?我们连这些人都不照顾,于心何忍?”

看着两人像要吵架的样子,村干部连忙劝解。两人虽未大动干戈,但彼此心里从此就有了明显的隔阂。

七月中旬,大雨连续下了一个多星期,农田渍水,蜈蚣河已到警戒水位。

险情就是命令。村庄里所有的男劳动力倾巢出动。蛇皮袋里装满土块,码在堤边低洼处。堤上人来人往,灯火通明,一片忙碌。

恰巧何秉煌在这节骨眼上得了疟疾。冯子贵来看他,叮嘱他一家到医院看看,说:“防汛的事,我去跟组长李文平说,就别去了。”

何秉煌点点头,心里过意不去。别人都在抢险,自己却躺在家里。

裘大福从防汛段面上回来,就在村里转起了圈子,他先到郑爱莲家去看了看,只见毛毛正在堂屋里做作业,站在门口就问:“你妈妈呢?”

毛毛连忙说:“妈妈防汛去了。”

他就又来到何秉煌家,阴沉着脸一进门,看得见房里的床上被子抖动不停,便叫一声:“何秉煌!”

何妻在丈夫身旁守护着,听见是支书的声音连忙说:“支书,秉煌正在打摆子,已经给子贵哥请过假了。”

裘大福说:“防汛是天大的事,你一人不去别人有意见。何秉煌转过头默默地看着裘大福。”

裘大福不敢对视,只说:“克服一下困难,人家郑爱莲都上了月堤。”

一阵摆子打过后,何秉煌从床上爬起来。晚上,他整理好行装,就要朝堤上赶。

他看见盲妻走过来,眼里涌出两颗亮晶晶的泪滴,接着就听她说:“照顾好自己,要是坚持不了,就找子贵哥去。”

何秉煌看了眼妻子,一声不吭就出发了。

堤上仍是一片紧张的局面。李文平在人群中发现了何秉煌,连忙说:“你怎么来了,快回去休息。”

何秉煌望一眼李文平,继续挥锹取土。

李文平催急了,何秉煌就说:“不能回去的,是支书让我来的。”

“这支书还有没有人性,还顾不顾人家的性命?”

几个村民议论的时候,李文平就说:“快回去,人都快病死了,谁让你来都不来。何秉煌就是不肯走。”

忽然,堤上传来了一片惊呼声:“冯村长,四组地段漏水了。快来人,越来越大了。”

这时,就听冯子贵大喊:“同志们,赶快抢险!”

大家就一呼隆涌了过去,这种时候,是大家最齐心的时候。

冯子贵跳进水里高喊:“快组织土包。这时,十几个年青力壮的小伙子跟着下了水。”

这蜈蚣河是贯穿几个乡镇的大河。堤岸两边是百万亩粮田。一处决口,后果不堪设想。大堤原本很高,但今年这雨下得特大,其水势超过历史上的任何一年。漏水堵起来很费劲,得在水中寻找沁水的地方。但水太深,十几个人一个猛子接一个猛子地扎,土包一个接一个地塞。堤坡那边打着桩,堤坡临水边堵塞。一个多小时后,漏水才逐渐停止。

十几个小伙子被一个个拉上岸了,就势仰卧在堤面上一动不动。冯子贵被大家拉上来,搀扶着坐在地上。身子虽然极度疲倦,心里却还舒坦。因为在防汛中,他感受到自己一呼百应的力量,感受到大家彼此之间真诚的关心。唉,这才是村长的感觉哩!

几天过后,老天终于睁开了眼。冯子贵先还顾不上累,等险情一缓解,他觉得自己再也难爬起来了。可他心里惦记着何秉煌。李文平来看他,说:“何秉煌那天倒在水里,幸亏大家发现及时,不然就没命了。”

冯子贵一惊:“谁让他上堤?”

  李文平回答说:“裘大福!”

  “天打雷劈的东西!”冯子贵听了怒气冲天,心里骂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