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养父李金生


  作者:李如义

  正月十一,是父亲去世的周年纪念日。前天晚上在梦中遇上父亲,我还流着泪,带领弟弟妹妹们向他表白:“我可以告诉您,我们是非常爱您的!”竟然在抽泣中醒来。

  晨雾中的肩膀

  在我的童年记忆里储存下来的信息很多,其中最美好的映象之一,就是坐在父亲的肩膀上顶阿马。小时候跟着父亲上街,走亲戚,看猴戏,或者参加群众集会,我记得经常是坐在父亲肩上顶阿马的。

  大约是我三四岁的时候,一次生病,晨雾中的父亲带我去七八里远的刘巷看医生。我的老家在天门市佛子山高鸡公树,我们行进的小路,大部分是低矮丘陵的梯田埂子。父亲高一脚,低一脚,用肩顶着我往前赶路。不知是因为没有睡醒,还是遥遥晃晃的姿势起到了催眠作用,出门不久我就开始打盹,小小的手也没法抓牢父亲的短头发。

  为了方便赶路,父亲不时叫醒我,我醒来一会儿又睡去。忽然,一只公鸡高声打鸣,把我的睡意吓得无影无踪。我紧紧抓住父亲的短发,警惕地东张西望,发现已经来到一个小村庄的背后。小路两旁林荫很密,父亲的咳嗽声惊起一群麻雀。在晨雾中穿行的我本来有点发冷,树林间这群扑腾的麻雀,更是吓得我几乎抱住了父亲的脑袋。好在屁股下有那双冒着热气的肩膀,才使我不至于从肩膀上摔下来。

  胆怯的我,此时此刻已经不敢往路旁的树林张望,生怕从哪儿突然跳出一头怪兽。这是我印象最深的一次顶阿马。

  不过,顶阿马的经历,多数情况下是惬意的。坐在父亲肩膀上,视野开阔,特别是看热闹的时候能够显示出独特优势,常常令我乐不可支。正因为这样,我非常喜欢跟着父亲外出玩耍,外面的世界真精彩。

  闪电下的渔罩

  作为家里的唯一男孩,我经常被父亲叫起床去捕鱼。特别是每年插早秧的时节,春夏之交的雨水充沛,层层梯田间的大沟小涧里流水潺潺,鱼儿在这个时节特别活跃,我们家屋后的小水沟里都有鱼儿跳跃。

  夜色降临,蛙声阵阵,进入孵化期的鱼儿开始排卵产子。今晚雷电频闪,闷热烦躁,鱼群在湖边的浅水区相互追逐,欢快地嘻闹,有时甚至会蹦到湖边的坡地上。

  父亲身穿蓑衣,头戴斗笠,打着赤脚,扛着用筷子般粗细的竹条编织的渔罩,在湖滨的水草间找寻着目标。

  我的首要任务是帮他打手电,还有就是提渔篓。几次随父出战,我发现自己起到的作用并不大,有时甚至是一种拖累。田埂上有的水口宽,我跨不过去,他就提起我一跃而过。我的小脚细嫩,不如他那结满老茧的硬脚板,经常被地上的菱角刺扎中,因此手中的电筒更多是为自己服务。

  现在回想起来,我这个小助理根本不称职。父亲带我下湖的用意,大概是一种历练吧。自己离开家乡在外闯荡多年,先后在江西、湖北、广西学习工作三十年,经历困难无数,之所以能够一一成功化解,与父亲对我的早期锻炼是分不开的。这种肌肤锻炼赋予了我健康的体魄和勇气,这种生活体验丰富了自己的创意思维。

  前不久,在电视上看到一头狮子带着幼仔学习捕猎的画面,回忆小时候跟随父亲下湖捕鱼的场景,竟然是如此想象。想到父亲的大恩大德,不由得潸然泪下。

  油灯下的功课

  小时候,我的老家还没有用上电灯。晚上做功课,完全靠一盏煤油灯照明。闲下来的父亲,总是点燃一支烟,静静地坐在桌旁,默默地陪着我,直到我写完作业。

  夏天的夜晚,蚊子多,只好把油灯和一块木板放在床上,躲在厚厚的蚊帐里写作业。父亲忙于“双抢”劳动,晚上做夜活几乎天天有事。不过,有一次在蚊帐内埋头写作业的我,突然发现油灯一晃。我的第一感觉是风吹开了房门。我抬头一看,原来是父亲站立在床边,正微笑着为我打扇子呢。

  父亲没有读多少书,对于我的功课,他不可能在练习上指导我多少。仅有的一点辅导,就是教我学会了打算盘。他对我学习上的关心,就是为我找学费,陪我做功课,尽可能提供较好的学习环境。

  天门中学恢复全县招生的通知下达后,我就读的西光岭中学决定集中一批成绩较好的学生在校住读,重点培养。我有幸被选中。那天晚饭后,借着月光,父亲挑起竹床和被褥,送我去学校。这是我第一次离家外出住校读书,父亲叮嘱道:“你现在书读大了,我没法教你了,以后全靠你自己。你能读多大,我决不拦你。”后来,我也确实争气,从这条路走出去,一直读到大学毕业。

  九元钱的学费

  一九七八年,我考上了天门中学。这是全县最好的中学,我们初中三个班才考上五个学生,机会难得,全家人当然非常高兴。可是,每个月要交的九元钱的生活费和粮票,却成了父亲最伤脑筋的事情。

  那个时候,我们家一共十一口人,祖父母、父母,还有我们兄弟姐妹六个。我是家里孩子群中的老大。那年,农村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还没有开始推行,由于家大口阔,我们家只有两个半劳动力,年年超支。分配的口粮不够吃,经常吃胡萝卜煮饭或者红薯饭,不可能拿粮食去换钱。一个壮劳动力干一天,才能挣得七分工钱。

  每个月的九元钱是硬开支,因为还有购买练习本、生活用品等开支没有列入进来。沉重的学费从何筹来呢?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当年一定是费尽心机。这一点,从我记忆犹新的两件事上可以得到证明。

  一个找学费的办法,是捕甲鱼卖钱。我们当地有大大小小几个湖泊,家养的白鱼是不许随便捕捞的,但是居住在湖泊四周村子里的人下湖捕点野鱼没有谁反对。记得每逢寒冬腊月的农闲季节,父亲就和村子里的男人们划着排桶下湖去叉甲鱼。这种捕捞甲鱼的技巧比较独特,先是用两尺多宽的大排叉在湖底的淤泥里搜索,边叉边往前行进。当排叉碰到硬物后(有经验的人能够分辨出是甲鱼还是硬木头),便用一个尖尖的独叉按住甲鱼,再用一个带勾的叉将甲鱼提上来。在看不见的湖底淤泥里搜索,又要挥动那二十来斤重的大排叉,是最费时间又费体力的。有时候,劳累了大半天,也找寻不到一只甲鱼。

  寒假里,我时常站在湖边,望着远方叉鱼的父亲和他的排桶队发呆。泛着白光的清冷湖面,轻轻摇曳的排叉竿,成了我梦中时常浮现的画面。

  我知道的另一个学费来源,是打草要子换钱。那年冬天,放寒假的那天刚好下雪,我们同学三三两两结伴步行回家。从天门县城到我住的村子,三十多里的路,我深夜才走到家。推开厢房的门,发现一圈人正围着一堆稻草打要子。有我的父母,还有祖父母。当天我还没有发现这件事有什么特别,因为种稻的乡村,家家户户是需要用要子捆东西的。

  没过几天,我发现有人来家里购买要子,晚上睡觉后祖父才讲给我听,说是一分五厘钱一斤的稻草,打成要子以后,可以卖到两分钱一斤,是很划算的事。现在想来,以二百斤的稻草为原料打成要子,他们四个人花上三个夜晚的时间才能换回一元钱,那是多么费力的活儿啊。

  (公元二〇一〇年二月二十三日写于荆州,谨以此文遥祝父亲在天堂里生活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