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消息好消息


好消息好消息

/马陌上

 

 

姓名?

王忠良。

性别?

男。

籍贯?

河南。

职业?

无业。

 

“无业?”戴金框眼镜的警察突然一声吆喝,吓得俺差点从椅子上跌下来。十来天了,都是胖大警察审讯,金框眼镜警察只管埋头记录。他从来不说一句话,也从没正眼瞧过俺一眼。今天,真不知是怎么了,他突然说话了。在俺的印象中,戴眼镜的人一般都比较斯文,比如说刘掌柜,再比如说钱三麻子。俺心里一般不妨戴眼镜的人,你想想,他们读书都能读到近视眼,还能是坏人不成?坏人吆喝俺俺已经喜欢了,可好人吆喝俺,着实能吓俺一跳呢。

看得出来,胖大警察是个粗人,他已经审过俺六次了,但每次都要问俺这些相同的问题。先是姓名,再是性别,然后是籍贯,再然后是职业,连顺序也没变过。他体力看起来比俺还充沛,前天夜里足足问了俺9个小时,俺一眼没眨,他也一眼没眨。俺想第二天他该休息了吧,但10点不到,又是他来审俺。他脑袋上尖下圆。邻村李木匠说这种长相的人能成大气候,现在俺差不多算是明白一点了。他精气神那么足,别人干活时他也干活,别人睡觉时他还干活,不成大事才怪呢。他右肩上的肩章耷拉着,从俺第一眼看见他时就是这个样子,现在已经差不多半个月了,还是这个样。可见他是个邋遢人。这更证明李木匠说的没错,因为他还说什么自古成大器者不拘小节。胖大警察的确是个不拘小节的人。刚进来那天,也是他问俺,说让俺老实交待,俺说再没啥交待的了,他就背着手从桌子后面一步一步地走出来,他走得很慢,经过窗子时还向外面望了望,然后走到俺跟前,绕着俺转了几圈,边转边自言自语道:“不错。不错。不错。”俺正琢磨着他说不错是啥意思,突然他一巴掌扇过来,俺躲闪不及,一头撞在了刚进门的金框眼镜警察的大腿上,撞掉了他的眼镜,我一面想着这下闯大祸了,一面赶紧弯腰蹲下给他拾眼镜。胖大警察突然爽朗地笑了一下,奚落金框眼镜警察说:“戴那个球杆子有啥用,摘掉后趴女人身上连逼门子都找不见。”

胖大警察没有戴眼镜。没戴眼镜的人俺见多了,所以也就觉着他这样的粗话有些亲切。俺吭一下笑出了声。胖大警察突然面向我,笑着说:“很好笑吗?”俺赶忙解释:“不是不是。”胖大警察说:“不好笑你笑啥?”俺双手把眼镜递给金框眼镜警察,说:“实在对不起。”记者同志,不瞒您说,到这大城市里生活,你就得学两句人家的客套话。金框眼镜警察接过眼镜,啥也没说就回到桌子后面坐下了,他是个温和的人。他也没接胖大警察的话茬。胖大警察显得有点尴尬,就用他的大盖帽抽了俺两下,便回到桌子后面去了。

你问胖大警察让俺老实交待的是啥问题?

这个可说来话长。俺是河南信阳人,家里穷,五个姐姐,下来就是俺。俺娘死的早,是俺爹把俺们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再穷的家,姑娘也不愁嫁。俺五个姐姐,虽说没好衣裳打扮,可都长得一个比一个好看。差不多都是十五六刚过,来说媒的人就能踏断俺家的门槛。俺大姐嫁到了离洛阳城不远的一个村子上,俺大姐夫是杀猪的,虽说一年也挣不了几个钱,但顿顿吃饭锅里都不缺肉。俺二姐?她离俺家最近。俺爹欠了村上三担谷子还不起,俺村村长就给俺爹说,只要把俺二姐给了他家狗蛋,他就免了俺家的一切债。俺爹最后没办法,就答应了。其实狗蛋人也挺好的,就是左眼有点斜。斜就斜吧,反正也没啥。俺二姐的娃娃今年已经该上小学了。俺家这些年也多亏了村长,救济粮每年都有俺家的份。俺三姐就更不用说了,她被俺们县里一个厂子的厂长看上了,虽说是填房,但人家是厂长啊,不愁吃不愁穿的,填房又咋地?那厂长虽说五十好几了,可人家保养地好,看起来也就像四十出头的样子。俺四姐开始命不好,被人贩子贩去了安徽,俺爹以为再也见不到她了,整日念想着,人蜕了一层皮。可没料想到,不到两年,四姐捎信回来说,她在那边过得挺好的。后来警察去解救,她已经生了娃娃,就更不能回来了。本来俺爹想用俺四姐跟五姐给俺换媳妇的,但俺四姐出了这么个事,就只能指望俺五姐了。害怕她再被人贩子贩走,俺爹根本不让她一个人出门。但后来,俺们村里一个后生还是把俺五姐拐到广州打工去了。据同去的人过年回来说,他们在广州已经睡在一起了。俺爹气得晕死了好几次。最后他不吃不喝,天天躺在那个后生的家里,拉屎尿尿都在他家的床头上。不怕您笑,俺爹实在是没办法才这样的。最后,那后生的爹熬不过,就答应把他家巧姑给俺做老婆,俺爹才回来了。俺爹走后,他家就翻脸不认账,俺爹又像前一次一样,可还没踏进他家门,就被他家人打破了头。虽说村长在这事上帮了俺家,让他家给俺家赔了1000块钱,但俺爹还是要死要活哭了半个月,最后一声不响地抽闷烟又抽了半个月。终于有一天晚上,他给俺安顿,让俺在他出门半个钟头后,迅速溜到巧姑家里,把巧姑给睡了。俺后来才知道,俺爹是装着去偷他家的果园,引他家的人出来。他家的男的果然都提着长竿子叫喊着跑出去了,俺就蒙着面溜进他家西屋,看见巧姑还没睡,俺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刀子抵在巧姑脊背上,让她脱光衣服,俺虽然有些紧张,但顾不了那么多了。说出来不怕记者同志您笑,俺这么大的人了,除过很小的时候见过俺三姐的身子外,还从没见过女人啥样呢。巧姑脱完上衣,露出两个大白大白的肥奶子,俺手有些抖,就揪了她那肥奶子一把。她死活不肯脱裤子,俺一手拿刀子,只剩一只手,怎么也解不开她的裤带。俺就用刀子在她的裤裆里划了个大口子,露出大红色裤衩,俺又在大红色裤衩上轻轻割了一刀,巧姑就开始哭,俺说不准哭,否则一刀结果了你。巧姑就不哭了。俺又用刀子把俺的裤裆划开,让俺那个黑鬼露出来。巧姑一看见俺的黑鬼,又开始哭,俺琢磨她是怕疼。俺说不疼,一下就完了。说完,俺就把她睡了。睡完后,俺紧了紧头上包的黑布,提了刀子就跑了出来。唉,真是倒霉,俺爹那晚被他们撵下一个壕沟里去摔坏了肋骨,所以这事最后还是让他们知道了。可生米煮成熟饭,巧姑爹也没有办法。最后还是村长出面调解。村长把俺们两家人叫齐说,老王啊,这事还是你做的不对,巧姑哥拐走了你家五姑,把巧姑给你家忠良原是正当的,但你们不该采用这种方法,不过话说回来,姑娘大了总得嫁人,忠良这娃老实,没啥怪心眼,三代贫农,可以说是根红苗正,咱们巧姑哪,人也不错,可就是想不来事情,你说你放着一个无产阶级不嫁,哭哭啼啼你难道要嫁一个资产阶级?就这样,巧姑就给俺做了老婆。有了女人,俺就能抬起头了。俺用这种方法让巧姑给俺做了媳妇,她起初也寻死觅活的,但俺爹偷偷给俺说,女人有了孩子,心就收了,并教俺怎么让巧姑很快怀上孩子。俺笨,记不住,就把巧姑关在屋里,没日没夜地弄,最后她肚子果真就大起来了。

俺对不住巧姑,发誓要让她吃好的穿好的,所以等她一生完孩子,俺就跟着一个老乡到北京来了。

胖大警察让俺交待的可不是这个问题。在俺们那里,这事儿很平常,警察知道了也不管。胖大警察让俺交待的是偷钢筋的事。

俺就是给他不交待。俺虽然没念过几天书,但俺心里亮堂着呢。俺知道俺一说,他们就会把俺关进监狱去,那样俺就再也见不到俺的王希望了。你问王希望是什么?嘿,忘了告诉你,王希望是俺给俺儿子取的名字。俺希望他长大了不要像俺一样讨不着老婆。俺要给他攒许多许多钱,给他在城里买个地方,再买个户口,让他成为真正的城里人。那样,他就不愁没媳妇了,说不准方圆几十里地的大姑娘排成队让俺儿子日他都不日呢。他不希罕有没有逼日,俺对他,也不会像俺爹对俺那样,教俺拿刀去逼人家跟俺日,俺要教俺儿子,让他专门日俺们县长的姑娘,俺儿子是城里人,当然要日高级逼。不过这肯定是以后的事了。

记者同志,俺是乡下人,说话粗,你可不要见笑。

 

姓名?

王忠良。

性别?

男。

籍贯?

河南。

职业?

无业。

 

胖大警察每天都要问这几个问题,俺每天也都这样回答。他说俺不老实,要对俺加重处罚。俺心里嘀咕着,加重是怎么个加重法?但半个月了,他除过经常扇俺的耳光外,就是用他那大盖帽抽俺的脸。大盖帽有点硬,但怎么说也是布做的,所以抽不疼,只是有一次盖帽上那个铁国徽刮在了俺耳朵上,把俺耳朵刮破了,不过流了几滴血也就没事了。胖大警察走过来,拧着俺滴血的那个耳朵说:“这么娇嫩啊。”俺没想到他说这句话,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慌乱中说了句“谢谢”,胖大警察说俺挖苦他,就在俺肚子上踢了几脚。他那鞋可真亮豁,看来是真皮的,俺儿子长大了也让他穿这么亮豁的鞋,让县长姑娘给俺儿子脱鞋,脱完鞋再让她舔俺儿子的脚,让她从脚舔到大腿根,舔完后自己脱了裤子让俺儿子日。记者同志,你看我又扯到哪去了?

说“谢谢”是俺到北京后才学会的。俺以前从来不说,想想有谁值得俺谢一下呢?村长?他的确是个好人,但细想一下,他儿子弄了俺姐,他帮帮俺家也是应该的。刘掌柜?他常把他家牛借给俺家用,但俺家每次都给他家三天的草料。钱三麻子?俺爹经常问他借钱,可他吃着利息呢,他那利息比银行高的多。俺家穷,没啥抵押,银行不给贷钱,就只有借钱三麻子的高利贷了。不过他比银行的人好多了,银行只给有钱人贷款,穷人出再高的利息也没用,钱三麻子不要抵押,但光凭这点也不够别人谢他一谢。俺大姐?她逢年过节总会给俺家捎来些猪肉,但她是俺爹弄出来的,没俺爹也就没她,这是她应尽的本分。你说俺爹?俺爹倒是真值得俺谢上一谢,但谢他不如谢俺死去的娘。谁说得准他趴在俺娘身上哼哧哼哧半夜,是为了生俺还是为了爽快他自己?俺娘有时扯直了声叫,小时候俺以为是俺娘熬不过疼,还想扑上去把俺爹从俺娘身上掀下来。后来俺弄过巧姑后,才知道女人快活时也扯直了声叫。俺没有要谢谢的人,直至到北京后。

北京是个好地方。俺从没见过这么好的地方。俺每天趴在路边上,头跟前摆个搪瓷缸子,开始没人给,后来一个四川来的小伙子告诉俺,你要不断磕头并说“谢谢”。俺照他说的做了,果然就有人往俺的缸子里扔钱了。北京人有钱,女人的裙子也短,贴着大腿根,俺反正闲着没事,就在她们扔钱时用眼睛偷偷瞅她们的逼。大多时候啥都看不见,只能看见她穿啥颜色的裤衩。这么长时间,俺从来没发现有穿跟俺老婆一样的那种大红色裤衩的。她们的裤衩很特别,上面绣小花的其实不算啥,拴铁链子的也常见,吊荷包的也有,最奇怪的是一条线的那种,两个屁股蛋子那儿是一层布,长黑毛的那儿是一层纱,纱跟布就用一条细细的线绳子连在一起,逼其实完全露在外面。俺死活想不通,裤衩就是个保暖和遮羞的,这样的裤衩既不保暖也不遮丑,还不如不穿了。你别说,还真有不穿的。有一次,俺就遇着一个。她挎了个黑皮包包走过来,刚走到俺跟前,准备给俺钱。俺磕了个头,一抬眼就看见她没穿裤衩。俺禁不住好奇,下细又看了看,真是没穿,她没有逼毛,可能是刮掉了,白乎乎的,还能看见上面刚长出来的青茬子。更奇特的是她的逼上还戴了个金耳环!俺想城里人可真有钱,逼上也要戴耳环。看来俺得给俺儿子攒更多的钱,俺们那儿娶媳妇,女方人家都要“三金”,金耳环,金项链,金戒指。这是现在的规矩,以后如果逼上也要戴金耳环,可就成“四金”了。俺儿子要日高级逼,说不准俺们县长姑娘到时候逼上还要戴三个金耳环呢。这谁都说不准,这世界变化太快了,你没见电视上人家男的耳朵上也有戴几个耳环的吗?鼻子上好像也要戴。

还是说那个没逼毛的女的吧。她刚要给俺缸子里扔钱,发现俺在看她,她一慌,一步没走稳,鞋跟断了。她就啪一声摔倒在路上了,黑皮包包摔出去了半丈远,裙子也开了个大口子。她大骂了一声“他妈的逼”,大概害怕路过的人看见她的没毛逼,她就用一只手捏住裙子开口的地方,另一只手撑在地上向起爬。突然一个男的,大概四十岁吧,有些秃顶,快速跑过去,抓起那个黑皮包包就跑,一溜烟就没影了。他参加赛跑,肯定能拿金牌呢。那女的一看急了,也不管逼还露在外面,踢掉另一只鞋,一只手提一只,紧跟着就冲了上去,边撵边骂:“操你妈,你给老娘站住!”她光着脚,但跑得也很快,俺老爹如果能跑这么快,当年就不会被巧姑爹撵下沟里去了。后来,俺老大告诉俺,城里人除了吃饭还吃激素,所以跑得快。

 

姓名?

王忠良。

性别?

男。

籍贯?

河南。

职业?

无业。

 

胖大警察还是问俺这几个问题。当他第三十二次这样问的时候,金框眼镜警察一把把他推到一边,恨恨地说:“你就趴在老婆肚子上时像个人,再能干什么?”胖大警察哈哈笑了一下,说:“就你鸡巴能。”说完,自己伏在桌子上记,而由金框眼镜警察来问。

“干过女人吗?”

记者同志,俺可从来没想过公安同志会这样审案。可俺又不能不回答。俺就说:“有过。”

“几个?”

“啥几个?”

“干过几个女人?”

“一个。”

“谁?”

“俺老婆。”

“就你老婆?”金框眼镜警察每问一句,俺心里就抖一抖。俺想他们是不是知道了俺逼巧姑成亲的事,俺虽然不懂法,可这事一犯肯定就是强奸罪。

“就俺老婆。”俺硬着头皮应答着。

“什么时候干的?”

“……晚上。”俺想这下可真完了,俺这条命可真撂在北京城了。

“怎么干的?”

“俺,俺趁黑……与俺爹无关。俺用刀子逼着她……”

“说详细点。”

“俺逼她自己脱了衣服……她不肯脱裤子……俺用刀子割了她的裤子……又割,割……”

“还有呢?”

“俺还掐了一把她……掐了一把她的奶子……”

说完这句,俺就闭上眼睛等着挨枪子了。可金框眼镜警察突然一阵大笑,那笑声让俺打了几个尿颤颤,差点尿在裤裆里。记者同志你不要笑,俺真的怕死。俺这一辈子啥都不缺了,白面馒头也吃过,女人也摸过,北京城也逛过,俺没啥遗憾的。俺可怜俺的儿子,没俺,他肯定受穷,长大肯定讨不上媳妇。想想那小鸡巴还没长结实,就注定没逼让它日,俺心里难受啊。俺爹胆子大,给俺这么着讨了个老婆,俺死了,没人给俺儿子壮胆,他到哪里讨老婆去?

“唉,我说王忠良,我还真有些羡慕你呢。你老婆被你用刀子逼着她才肯搞,说明她至少是个处女呢。我老婆他妈的简直就是个婊子,跟我结婚前至少被八十个嫖客操过。我他妈的虽说是个警察,可我他妈的穿了一辈子破鞋……呜呜呜呜呜……”

真是俺祖宗八代也想不到,金框眼镜警察竟然伏在桌子上哭起来了。他可是真哭。后来他抬起头,眼睛红红的,眼镜也不知掉哪去了,他指着俺说:“王忠良,你过来,你过来坐我这儿来。”

俺当然不敢了。可他从桌子后面走出来,直接走到俺跟前拉俺,边拉边说:“你坐不坐?你今天不坐就是犯法,老子一枪就会崩了你,你信不?”

俺坐到胖大警察旁边去了。看俺坐好了,金框眼镜警察就在俺受审的椅子上坐下来,并给自己戴上手铐,说:“王忠良,现在你是警察,老子是犯人,你审老子吧,老子有罪。老子一辈子连个处女也操不上,老子是上辈子犯了罪……”

俺真没见过这场合,膝盖一酸,扑通一声就给金框眼镜警察跪下了。俺从桌子下面爬出去,磕了两个响头说:“警察是俺们的保护神,俺天大的胆也不敢哪!”

金框眼镜警察抢前一步,吼道:“王忠良,你别给老子装孙子,你老婆没被人搞过,你才是真正的爷!”

俺吓瘫在了地上,再也没力气爬起来了。金框眼镜警察指着俺鼻子说:“让你当爷你不当是吧?那老子就开始当爷啦……”他开始踹俺的腿,腰,屁股,肚子,脊背,还有脸。他每一下都踹得那么狠。可比起刚才那阵势来,俺情愿被他踹几下。可他一踹就是没个够,俺觉得俺嘴里咸咸的,俺的内脏肯定被他踹出血来了。可这都不要紧,俺双手一直紧紧地护着俺的鸡巴,俺想,其他地方被踹出毛病也都没关系,最多少活那么十年八年的,鸡巴要是被踹坏,还不如一下死掉得好。

他踹累了,就回到桌子后面,捡起眼镜擦了擦说:“正式审讯现在开始!”

他没问姓名,也没问籍贯和职业。他是个干脆的人。他说:“王忠良你最好给我想清楚,你如果不老实交待你偷钢筋的事,老子就一脚废掉你的鸡巴,你老婆虽然第一次让你操了,但你没鸡巴了你老婆还是别人的。老子废掉你的鸡巴是你妨碍老子执行公务,老子照样还可以拿这个理由告你,你可得想清楚了。”

俺还能争辩啥呢,记者同志,你说俺还能争辩啥呢。

俺那个老乡把俺介绍给老大。记者同志你先别急,听俺慢慢给你讲。“老大”是俺们对俺们头儿的称呼。他真名叫啥,俺的确不知道,跟俺好的几个弟兄也不知道。老大平常不出去,呆在家里看电视,打游戏,要么就是约他的朋友打麻将。俺老大个子不高,但俺们谁都害怕他。俺们老大每个月从俺们跟前抽头子,少的抽一百,多的抽三百,也有抽一百五的,抽两百的。在谁跟前抽的多,谁的地段就好。俺们说的地段好,不是说哪儿楼高,哪儿离天安门近,哪儿就地段好,而是哪儿行人多,哪儿离市场近,哪儿警察不常来,哪儿就地段好。最好的地段一般都在天桥上,人来人往的,而且走天桥的人一般心肠好,肯同情你。你想也是,他们也买不起车,不过比俺们穿得光鲜些罢了——俺老大说,在这么大的北京城里,买不起车的人都是穷光蛋。

交了钱以后,谁如果在你的地盘上讨要,你就直接可以告到老大那里,老大会替你摆平的。俺有几个弟兄被老大打折了腿,就是因为他们跑到人家的地盘上讨了几次生活。除了老大要抽头子外,介绍人也要抽,不过他们是一次性的,不按月,这一块俺们叫“人头费”。俺那个老乡就是俺的介绍人,他把俺介绍给老大,俺就得给他五百块钱。刚来北京的时候,俺连那五百块钱都没有,俺老乡说,那你就先当“散户”吧。俺问他啥叫散户,俺老乡说,散户就是没地盘,没人保护,打死了没人管的那种乞丐。俺一听有些害怕。俺不想当散户,可俺实在交不起钱哪。

俺就一个人四处晃悠,北京他妈的可真大,俺晃悠了一天连天安门的面都没碰着。俺是个粗人,但俺也念过几天书。俺小时候念的是“北京,天安门,五星红旗,我们爱祖国”,俺就想,一到北京,俺第一眼准能看到天安门。可来了才知道,天安门兴许躲在哪个角落里呢,不是谁想看就能看见的。天快黑时,俺摸到了一个大桥底下,那桥可真高,上面不见几个人,好像是专门跑车的。俺绕着桥转了三圈,发现中间一个桥墩子上有一个四四方方的洞,那洞离地面也就是个三尺左右,俺试了试,轻易就能爬上去。俺想,反正租地方也是住,不如住这儿了。俺就把铺盖卷打开,然后在附近一家挂红灯笼的理发馆门口找了些报纸铺在褥子底下。收拾停当,俺钻进去一试,觉得还挺不错。俺虽然伸不开腿,但总算是有个地方过夜了。俺从包里取出从老家带来的馒头和咸菜,美滋滋地吃起来。

填饱肚子,俺就在这大冬天北京城惟一能避风的地方欣赏起了北京的夜景。北京不但大,而且好看。汽车多得像苍蝇,楼高得像山,灯一闪一闪,亮得像萤火虫屁股。俺就想,俺儿子长大了,也让他来北京,那时候,俺巧姑兴许老了,但也让她来一次,俺能让她来一次北京,她兴许就不记俺的仇了。

第二天开始,俺就绕着桥底下这一片转。俺不问行人要,俺转路边的店铺。挂着红灯笼的理发馆还没开门,俺就问旁边的一家面食店要,女老板说要钱没有,可以给俺半碗剩饭。俺就接了蹲在路边几下吸溜完。俺觉得第一次开张运气还不错,这给了俺信心。面食店旁边是一家擦鞋店。俺还没到门口,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人便大声呵斥俺:“滚开,滚开,没钱……”听他操一口河南腔,俺赶紧说:“俺是你老乡。”他从里面拿出一个酒瓶子,说:“这个给你,中不中?”俺想酒瓶子不也能换钱吗,就说“中”,他把酒瓶子扔向了俺身后,俺转身要去拣的时候,瓶子在地上跳跃了几下,然后撞到不远的一个电线杆上,碎了。中年男人干笑了几声,啪的一下把门关上了。俺讨了个没趣,在心里咒了几声那个生儿子不长鸡巴的家伙,离开了。一个摆报摊的老大爷看俺可怜,就送了俺一张报纸,并说废报纸攒多了就可以卖给收废品的换点钱。老大爷身旁还放了一个小喇叭,喇叭里一遍又一遍地喊:看报看报,两份五毛,看报——,北京开始清理三无人员,看报——,云南发生恶性杀人事件,看报——,印度森林火灾,看报——,看报看报,两份五毛,看报——

俺就这样,白天在桥周围讨要,晚上住在桥洞里。俺心里记恨那个擦鞋店老板,所以晚上睡到半夜的时候,就偷偷跑到他的门口撒尿。老家人说,谁家门口要是被人撒一泡尿,主人准得倒霉。一天晚上,俺撒尿回来,发现俺的洞里躺着一个戴眼镜的青年人,他大概是冷极了,不断打着寒颤,牙齿磕得咯咯响。俺说,大兄弟,这是俺的地方。他说,大哥求你了,让我暖一会身子我就起来。俺看他可怜,就把俺积攒了好多天才积攒下的一捆报纸拿出来点着,生火给他取暖。他跟俺谈上了,他说他是一个自由撰稿人,去年就来北京发展。俺不懂自由撰稿人是啥,闹了半天就是作家啊。俺想不通,作家怎么也会出来住桥洞,作家应该住在天安门城楼里啊。他接着说,北京这些天查暂住证,他就是被警察的敲门声惊醒来,慌里慌张逃到这里来的。俺想,警察好端端地抓作家干啥,把作家都抓起来,以后没人写书了,俺们孩子念什么?俺想那人可能是个骗子,但看他戴着眼镜又觉着不像。第二天他走了,但晚上又回来了,背上背着铺盖卷,还拎着一个大皮箱。皮箱打开,里面全是书,俺想他没骗人,能念这么多书的,肯定是作家。俺白天出去混生活,作家有时呆在桥洞看书,有时出去晃悠。晚上俺跟他轮流睡,俺睡时他在桥墩下烤火,他睡时俺在桥墩下烤火。有时他到那个挂红灯笼的理发馆去,回来时火熄了,他就把俺摇醒找火柴,边找边骂骂咧咧的,什么“烂逼还值八十块,老子再不操”之类的。俺想他是不是被理发馆那几个女的给骗了,那几个女的一个一个长得狐狸精似的,不骗他才怪呢。俺问他,他什么也不说,俺说就洗一下头也要八十块,北京啥东西都贵,俺不会理发,但俺会洗头,俺知道作家都爱干净,赶明儿俺给你洗。俺还没说完,他就胡噜胡噜睡着了。

十几天后,他搬走了,走时把他一条绿线毯子送给俺了。俺觉着作家真是个好人。为了替他报仇,俺总想在挂红灯笼的理发馆门口撒一回尿,但那几个婊子一晚上都不关门,也不睡觉,俺逮不着机会。第二年夏天,俺攒够了五百元,就把钱交给俺老乡,他把俺介绍给了俺们老大。俺们老大把地安门划给俺,说以后那里就是你的了,谁欺负你你给我说,我卸他的腿。俺老大的话确实管用,以后谁也没再来欺负过俺。地安门比那个婊子桥好多了,婊子桥跟前要不来多少钱不说,冬天一过,一帮小混混就像苍蝇过了冬眠期一样,不断来骚扰俺。他们偷俺的报纸和酒瓶子,还给俺的被窝里吐唾沫。

总算离开那个婊子桥了。

俺在地安门第一个月就收入了八百多,俺心里高兴,除了给老大交三百块的份子钱外,还给俺老乡和老大每人买了一瓶白酒。俺老大说俺有孝心。

以后俺每个月都要额外给俺老大送点东西。到八月份的时候,俺一次性给家里寄了一千六百块钱,还给俺巧姑打了个长途电话,俺王希望已经会对着电话叫俺爸爸了。

俺这样平平安安地过了两年多。第三年头上,俺老大说俺表现好,让俺以后不用再趴街头了,他要升俺的职。俺不愿意做像俺老乡那样的介绍人,俺老大说,那你就跟虎子他们去偷钢筋吧。俺还想推辞,俺老大说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俺心下害怕,就点头表示答应了。

北京工地很多,至少有那么三百个吧。俺们跟着虎子哥,白天睡觉,晚上就到工地上偷钢筋。偷来钢筋后,由老大负责卖出去,然后给俺们分钱。第一个月下来,俺就分到了一千两百块。虎子的更多,估计有三千块吧。他是陕西人,爹妈都死了,媳妇也跟人跑了,所以他压根不用攒钱。分钱后,他就吆喝几个弟兄们到迪厅去跳舞,摸姑娘屁股。虎子给俺说,广东婊子腰细奶子大鼻子塌,上海婊子脚小奶子小但叫床叫得好,四川婊子皮肤光逼紧但嘴太大,东北婊子个子高人豪爽不计价钱但操得人多逼太松,贵州云南婊子温顺奶子大但皮肤黑,甘肃婊子有时不要钱但长得太丑,北京婊子啥都好但只允许你站在后面操,浙江婊子逼紧奶子大还可以吹口哨,但大多数奶子里面填的是塑料,河南婊子给多少钱都让操,但爱偷人钥匙和手机,湖北婊子大多生过娃娃,逼太松,而且她们卖逼时丈夫多半在床底下躲着,等你操完没力气了,他就跑出来抢你钱,湖南婊子眼睛好看逼也紧,就是收费高,山东婊子不但要钱还要高潮,你把她日不爽她还打人……俺不明白虎子哥怎么哪里的都知道,俺就问他陕西的呢,虎子哥抽了俺一个耳光说,咱陕西是皇帝呆过的地方,不出产婊子。俺说俺信,可皇帝想嫖了,婊子哪里来?虎子说,咱西安城里的婊子都是从河南进口的。俺说虎子哥,你尝过这么多,哪里的滋味最好啊?虎子哥说,俄罗斯的最好。俺说为啥。虎子说,俄罗斯的婊子都受过专门训练,能把人伺候舒服哩。

俺没跟虎子他们去,俺想俺的巧姑,俺巧姑比谁都好。

 

姓名?

王忠良。

性别?

男。

籍贯?

河南。

职业?

无业。

 

正在审讯,一个女警察进来了,她问了一遍金框眼镜警察有关俺的情况后,埋头记在她的本子上就出去了。俺想她是管监狱的吧,她一定是给俺准备牢房的吧。俺一分神,胖大警察就过来踹了俺一脚,让俺快些交待根本问题。

记者同志,俺的根本问题就是偷钢筋。

虎子他们那晚后半夜才回来。他们满嘴酒气,进屋时还互相吹嘘着自己那个小妞奶子有多大,逼有多紧。虎子看见俺,一把把俺从上铺扯下来,说:“王忠良你不是男人!”俺说虎子哥,你咋这样说俺?虎子说:“你要是男人,你把裤子脱了让弟兄们瞧瞧。”俺说虎子哥你醉了你睡吧。虎子说:“弟兄们,把他裤子给咱扒下来。”俺熬不过他,就自己把裤子脱了。虎子说:“弟兄们上前瞧瞧,看他这玩意能硬起来吗?”俺说虎子哥,俺是男人,俺知道俺没给你和弟兄们面子,俺以后跟你们去,以后虎子哥说啥,俺听啥。虎子说:“这可是你说的王忠良,说话可要算话王忠良。”俺说虎子哥,俺说啥就是啥。虎子说:“哥给你一百元,你出去找个逼操去吧。”俺说虎子哥,俺有女人啊。虎子啪扇了俺一耳光,说:“女人他妈的顶个球,你把她压在身底下时,她哼哼唧唧说爱你,你一走,她逼痒了还是找别人!”俺说虎子哥,你说的俺都信,就是今晚不行了吧?虎子胳膊一挥,说:“弟兄们,累了的睡觉,不累的咱去偷钢筋,顺便给王忠良找个小逼,让他领回来操,咱兄弟们有难同当,有逼同日,弟兄们说是不是?”其他人都吆喝着不睡觉,要出去偷钢筋。俺没办法,就跟虎子哥他们来到大街上。还没走到他们常去的那家洗头坊,瘦狗便发现了一处工地,并说看守的人已经睡着了。虎子说:“那咱就委屈忠良兄弟一下,先偷钢筋,完了再找妞。”

瘦狗在前面带路,俺们一个离一个三五米,都紧跟他。看守的人的确是睡着了,泥坯砌的临时工房窗户上的灯已经熄了,高高的塔吊上虽然吊着一个大灯泡,但只能照亮塔吊上白天随风呼啦啦响的红旗子,一点也照不到地面上。月亮很亮,跑在前面的瘦狗像鬼影一样。

俺们两个帮一个,把钢筋架在他的肩膀上,钢筋很长很重,所以要扛在正中间,否则一颠一颠地跑不动。大多数弟兄都扛上钢筋前面跑了;俺想到只要回家一把钢筋撂下,虎子他们就会带俺去当嫖客,俺觉得巧姑不是虎子说的那种女人,所以俺心里很不是滋味。俺一分神,跑的就慢,转过一个立交桥的时候,一辆警车突然追了上来,跑在俺前面的李逵扔掉钢筋,大声喊:“把钢筋撂下,人赶紧跑!”俺心神稍微有些恍惚,但觉着这样也许就不用对不起巧姑了,俺心里倒有些高兴呢。俺没扔钢筋,直到警察用手电筒晃俺的眼镜,俺才扔下钢筋,并举起了双手。警察用枪指着俺的鼻子时,俺还回头看了一眼,发现除了身边几根钢筋外,弟兄们都跑掉了,俺心里更觉着解脱了。

一个警察问俺:“同伙呢?”

俺说:“没有,就俺一个。”

另一个过来一脚把俺踹倒在地上,说:“老实交待!”

俺说:“就俺一个。”

拿枪的警察说:“带回去!”

就这样,俺进了警察局。他们审了俺十六天,最后让俺交五千块钱罚金。俺没钱,就打电话给虎子,虎子给俺送来了五千块钱,把俺赎出去了。

记者同志,俺说北京不但大,好看,而且变得快。俺经过那晚偷钢筋那个工地时,工地已经不见了,立在俺面前的是一个明晃晃的大楼。俺又一次想,俺儿子长大了,俺一定让他来北京。

虎子带俺去见老大。老大房里那么多人,好像平时能见着的弟兄们都在。俺想,不就是俺平安回来了吗,干吗闹这么大声势啊。俺心里还在嘀咕,俺老大发话了:“王忠良——”

俺赶忙答应:“在。”

俺老大说:“你没有出卖其他弟兄,这很好。”

俺说:“是俺跑的慢,害弟兄们没弄来货,白跑一趟。”

俺老大说:“虎子,把妞给他带上来。”

虎子说:“是,老大。”

过了三五分钟,虎子领着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妇人进来了。老大指了指那妇人,又指了指俺,然后对那妇人说:“就他,你好生给我伺候着。”那妇人得令,径直走到俺跟前,抱住俺,要亲俺的嘴。俺说大哥,这是?俺大哥说:“赏你的,好好消受吧。”俺说大哥,俺有女人啊。虎子说:“你他妈怎么这么倔强啊,你女人早被你爹给操了。”俺说虎子哥,俺没得罪你,你骂俺干啥?俺大哥说:“闭嘴,你今天要不当着大家的面弄她,大哥我废了你!”俺说大哥,俺女人对俺不错,俺不能对不起她呀。俺大哥示意了一下,瘦狗就上来抽了俺两个耳光。俺知道大哥的意思不可违抗,但还是申辩了一句——俺说大哥,你对弟兄好,弟兄心里亮堂着呢,要弄可以,但用不着当着弟兄们的面吧?俺大哥说:“开始!”那妇人就开始解俺的扣子,并把手伸进俺裤裆抓俺的黑鬼。俺好几年没碰过女人了,黑鬼被那妇人一套弄,浑身就像在火上烤一样。俺禁不住这阵势,两下扒拉了那妇人的衣服,就在俺老大的地上滚过来滚过去,弄了起来。那妇人皮肤光逼紧嘴也大,俺想她跟虎子说的四川婊子特点一样,俺就悄声问她,大妹子,你是四川的吗?那妇人用逼把俺夹了夹,点点头说是。俺说你长得这么好为啥卖逼呢?那妇人说,卖逼好啊,自己爽了还挣钱。俺心想她真不要脸,就使出吃奶的力气操她,直把她操得嗷嗷叫。弟兄们开始鼓掌给俺加油,俺老大也说:“好好来,女人逼永远操不烂。”虎子也说:“忠良兄弟,咱们都是老老实实的本分人,咱们有的是力气,可咱们就是比人低一等,你说为啥?咱们生来是讨饭偷东西的命吗?不是!社会对咱,对你都不公,你就把一切不满都变成力气,出在这婊子身上吧。这婊子,有钱人给她钱,她给操,当官的给她房子,她给操,咱穷,没多少钱,也没房子,但穷人有的是力气,女人不是用钱操她才爽的,也不是用房子操她才爽的,她最终要靠力气操才能爽。不要把她想成一个卖逼的,谁欺负过你你就把她想成谁吧,你的鸡巴就是你的武器,操死他们——”俺想虎子哥说的对,就开始想那些欺负过俺、给俺气受的人,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他们的名字,一个一个向过操。终于操完了,俺一把抽出俺的黑鬼,翻身下来躺在地上,俺的精液就朝房顶嗖嗖地扫射着,有几柱简直越过了房梁。弟兄们又一阵鼓掌喝彩,不知谁说了一句“他还想日天呢”,其他人一阵哄笑。俺回头再看那妇人,她的逼被俺操得直流黑血,她大致不觉得疼,相反还躺在原地边呻吟边嘟囔:“再来,好哥哥,再来……”虎子跟瘦狗把她抬出去了。

屋里顿时变得安静。俺大哥说:“王忠良,大哥我也算对得起你了。俺要当好这个大哥,就要赏罚分明。你没有出卖弟兄,该赏,大哥刚才已经赏过你了。可你被条子抓去,算是毁了弟兄们的一条财路,该罚。念你往日忠心勤勉,大哥我法外开恩,废你两条腿,以后生死由命,你不会怨大哥我吧?”

俺一下懵了,俺说大哥,你不是跟俺开玩笑吧?

大哥转过脸去,说:“行刑!”

俺说大哥,你等等,俺有一点不明白,你既然要这样对俺,你为啥还要把俺赎出来?

大哥说:“我不能让一个兄弟被条子羞辱!”

 

姓名?

王忠良。

性别?

男。

籍贯?

河南。

职业?

无业。

 

俺双腿被打断后,虎子和瘦狗护理了俺三个月,最后根据俺的要求,把俺送到婊子桥下俺刚来北京时住过的那个桥洞里。走时他们还给了俺三千块钱,并说这是大哥的意思。俺说虎子哥,俺以后可能再也回不去俺家了,这三千块你就帮俺寄给俺儿子吧,他再过两年也该上学了。虎子哥说一定一定,并让俺有啥事给他打电话。说这话时,瘦狗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抱子砖头,他几下便在桥洞下面垒了几个台阶,说俺以后上下就方便些了。

天一黑,俺就躺下来休息,没有了双腿,洞子显得宽阔多了,俺终于算是能够伸直身子睡个觉了。在俺老大那儿时,俺们都住 一米五长的高低床。为啥住一米五的床?记者同志你听俺给你解释,俺们老大害怕俺们被警察抓,所以让俺们住在这么短的床上。你想想,床短,人就只好蜷着身子,蜷着身子就睡不实,这样只要有个响动,俺们很快就能跑掉。

十一点左右的时候,一个人沿着瘦狗用砖头垒的台阶爬到俺家里来了。俺慌了一下,随即平静下来,借路灯微弱的光,俺看出她是个女的。俺问她是谁,爬到这儿来干啥?她说这是她的家,俺躺在这儿干啥。俺说这儿几年前俺就住过,不信可以问摆报摊的李大爷去。她说,俺信,俺有什么不信的,但现在已经是俺的地方了。俺听得出她也是河南人,俺就问:“你河南哪儿的?”

她说:“俺是信阳的。”

俺说俺也是信阳的,俺遇着老乡了。

她显然没俺这么高兴,冷冷地说:“在北京的信阳人成千上万,又不止俺们两个。”

俺说你为啥住这儿?

她说:“俺一个穷要饭的,还能住到哪儿去?”

俺说你为啥出来要饭大妹子?

她说:“俺逃出来的。”

俺说家里好好的为啥要逃出来大妹子?

她不说话。俺知道俺问着了她的伤心事,所以就不再问。俺把地方让出来给她睡,俺就躺在桥墩下看月亮。北京的月亮雾蒙蒙的,但他妈的就是迷人,跟那个被俺操到高潮的婊子的眼睛很像呢,那个婊子的眼睛也是雾蒙蒙的。俺想起那个作家,俺现在才算明白他说的“烂逼还值八十块,老子再不操”之类的话是什么意思。俺朝那个挂红灯笼的地方使劲望了两眼,也没看见一个婊子,她们兴许都正在“上班”呢。俺在桥墩下躺了一夜,也没见几个嫖客出进。

第二天,俺刚睁开眼,发现那女乞丐正吃力地从桥洞里向外爬,俺惊讶她怎么也折了双腿,但那惊讶也转瞬就没有了——北京城比天还大,满地爬的不都是乞丐吗?俺想过去帮她一下,但细想谁帮得了谁呢?

女丐爬过街道,直接爬到摆报摊的李大爷那儿,停歇了一会儿,又朝远处爬走了。俺爬上桥洞,在洞子里一睡就是大半天,肚子饿的时候,俺就把虎子留给俺的干粮拿出来吃。

跟昨晚一样,她还是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回来。今天她讨了十一块钱,心里高兴,就跟俺谈了起来。俺说俺一天都没出去,她说像俺这样懒的乞丐确实少见。俺说俺没腿怎么出去,她说她也没腿不照样出去了吗?俺说你腿是怎么回事大妹子?她说是从拉煤车上跳下来摔断的。俺说你姓啥叫啥大妹子?她说你先说。俺说俺叫王忠良,性别男,籍贯河南,职业是无业。她说俺从来没见过你这么幽默的乞丐。俺说俺这样被别人问惯了,所以说顺口了。她说俺叫巧姑。俺说大妹子你真叫巧姑?她说名字就是被人叫的俺骗你干啥大哥?俺说巧姑,她说咋大哥?俺说巧姑你让俺瞧瞧你,她说俺有什么好瞧的大哥?俺说,俺就瞧一下,只一下大妹子。她就把脸朝向路灯光,俺说大妹子你多大了,她说俺二十四了,俺说大妹子你好好想想你没记错吧,你到底是二十六了还是二十四了?她说俺就搞不明白你这人咋这么奇怪呢大哥?俺就不再问。过了一会,俺还是有些不放心,俺说巧姑,巧姑说咋大哥?俺说你肚脐眼往下是不是有个胎记,巧姑说你这人咋这么流氓呢?俺说俺不是流氓,俺只是觉得心里难受。巧姑说,俺明白,你们男人三天不碰女人心里就难受,你们男人个个都是流氓。

记者同志,俺这女老乡确实是个可怜人,你听俺给你讲她的故事吧。她是真叫巧姑,跟俺老婆不是一个巧姑。巧姑也是河南信阳人,但俺在家乡时可从来没见过她。巧姑兄妹四个,上面有三个哥哥,最小的一个是她。她大哥结婚早,但娶的是邻村一个寡妇,那寡妇是个哑巴,进她家门时还带了三个孩子。巧姑二哥人长得丑,连寡妇也不愿嫁给他,三十出头的人了,还是光棍一条,在俺们那里,二十八岁说不上媳妇,就注定要打一辈子光棍。有一天,巧姑爹和巧姑三哥都出去了,家里只剩巧姑娘和巧姑,还有就是巧姑二哥——巧姑大哥一家住在隔壁院子里。巧姑正在院子里洗头发,二哥从院子东南角的厕所里提着裤带出来,他一走到巧姑跟前就一把抱起她,把她抱进西屋里,巧姑说哥你想干啥,二哥说俺不干啥,俺陪妹子玩会儿。巧姑说哥你把俺放下来,二哥说玩毕了哥自然把你放下来,说着二哥就把巧姑撂到床上,巧姑说哥俺头还没洗完呢你到底想干啥?二哥再没说啥,一下跃上床,像堵墙似地把巧姑压在下面。等二哥扒拉巧姑的裤带时,巧姑才明白二哥是犯了畜生,巧姑说二哥你停手,你再不停手俺要喊娘啦。二哥说你喊吧。巧姑就喊娘啊娘。巧姑娘从厨房那边赶过来,一看见这阵势差点晕死。她从门后面摸了个木棒子,照巧姑二哥的头上就敲。二哥头上已经流出血了,但他还是不停手。巧姑娘腾一下给巧姑二哥跪下了,她边哭边说,俺作孽,生下你这畜生,你把你妹子放起来,俺替她让你压着行不行?巧姑二哥一松劲,巧姑就挣了出来。巧姑二哥跪在床上说,娘,不是俺犯畜生,俺三十几的人了,俺也要活得像个男人啊。巧姑娘就上了床,她边脱衣服边说,孩啊,娘不该生你出来在这世上遭孽,娘的罪娘自己担待。她脱完自己衣服,就给巧姑二哥脱。巧姑二哥哭得泪人儿似地,他边哭边爬在娘身上,就像小时候那样。巧姑不忍看,哭着跑出了西屋。恰好大哥从大门进来借东西,他问娘哪?巧姑说在西屋。大哥就进了西屋。巧姑听见西屋一阵惨叫,跑进去一看,二哥满头满脸都是血;大哥手里捏了一根粗木棒,说你这畜生,你这畜生……

巧姑二哥由于失血过多,生生地死了;巧姑娘接着也上吊死了。

巧姑一说起她娘,就伤心,就哭。俺说巧姑你别哭,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巧姑说俺不哭,俺坚强着呢:

“俺家里一下减了两个人,显得很冷清。俺娘死了,家里就剩俺一个女人了,俺这学也没法上了。俺爹说,巧姑你考完大学再回来吧,俺说爹,俺不考,俺回来给你和三哥做饭。俺爹同意了。俺回来后,家里多了个劳力,俺三哥就要到广州去打工。村上有俺三哥一个相好的名叫五姑,三哥走时就把五姑也带到广州打工去了。同去的人过年回来说,俺三哥在广州已经跟五姑睡在一起了。这话传到五姑爹耳朵里,五姑爹就到俺家来耍赖,他不吃不喝,天天躺在俺家里,拉屎尿尿都在俺家的床头上。俺爹熬不过,就答应把俺给他儿子做老婆,五姑爹才回去了。五姑爹走后,俺就哭,俺爹说那是骗他。这话又传到五姑爹跟前,五姑爹又来耍赖,被俺大哥和俺爹打破了头。俺村村长在这事上帮了他家,让俺家给他家赔了1000块钱。后来有一天晚上,门外有人喊,说有贼偷你家果园啦。俺爹俺大哥,还有俺大哥几个小孩,都提着长竿子叫喊着跑出去抓贼了。俺害怕,就躲在床上不敢出去。突然俺听见一个很轻的脚步声,还没来及转身,就被一个硬硬的东西顶住了腰,一个男人的声音说,别动,否则俺一刀结果了你。俺害怕,就没敢动。那男人让俺脱光衣服,俺坐着没动,他握刀子的手一施力,俺脊背生疼生疼的。俺没办法,就脱了上衣……拿刀的家伙爬到俺前面,揪了俺一把,这时俺才看清楚他是个蒙面人,俺想俺遇到真强盗了。蒙面人用刀子在俺的裤裆里划了个大口子,俺就开始哭,他说不准哭,否则一刀结果了你。俺再没敢哭。蒙面人又用刀子把他的裤裆划开,俺实在害怕,又开始哭。他说不疼,一下就完了。说完,他就把俺强奸了。强奸完俺后,他紧了紧头上包的黑布,提了刀子就跑了出去。俺这时才敢放开声地哭。后来,俺爹说这事一定是五姑弟弟干的。俺爹就告到了村长跟前。村长闹明白事情的前因后果后,把俺们两家人叫齐说,五姑爹啊,这事还是你做的不对,巧姑哥拐走了你家五姑,把巧姑给你家当媳妇原是正当的,但你们不该采用这种方法。不过话说回来,姑娘大了总得嫁人——五姑这幺弟老实,没啥怪心眼,三代贫农,可以说是根红苗正;咱们巧姑哪,人也不错,可就是想不来事情,你说你放着一个无产阶级不嫁,哭哭啼啼你难道要嫁一个资产阶级?就这样,俺就给五姑的幺弟做了老婆。俺生了娃娃后,俺男人出外打工去了,俺公公也放松了对俺的监视,俺就又动了跑的心思。大哥你说,俺怎么说也是个高中生啊,总不能让别人强奸了,还乖乖地做他的老婆吧?他可是俺的仇人哪。俺给儿子喂足奶,趁公公不在,找了个红布带子把儿子往窗子上一拴,一个人就上了县城。在县城,俺遇着一个招工的,俺问他给哪里招工,他说他给山西某大企业招工,俺说你看俺行吗,他说行行行。俺就填了一张表,坐着他的车走了一天一夜,总算走到山西。到山西他才给俺说了实话,他说他是贩卖人口的,俺一听吓坏了,俺说你难道不知道这是要杀头的,他说这世道,只要有钱,还怕杀头吗?俺说你把俺放了,俺不告你。他说女人到哪里还不都是给人当老婆,还不都是那么回事?俺说俺家里还有孩子,他说少废话……俺被卖到了晋中一个偏僻的农村,买俺的是一个四十岁的老光棍。俺心里明白,要想逃掉,只有把那老男人哄睡着才有可能。俺就天天晚上跟他做那事,一个月后,他终于一上床就睡倒了。这样俺就又逃出来了。俺运气好,一逃出村口,就遇到一辆拉煤车,俺没给司机打招呼,就趴上了拉煤车的车厢。俺在黑糊糊的煤堆里睡了整整一夜,第二天下午的时候,俺发现煤车正在经过一个城市,俺想,只要是有人的地方,俺就能活下来,俺其实已经打定永不回去的主意了。俺趁车减速的时候,就从煤车上一骨碌滚了下来。俺被摔得失去了知觉,醒来时看见天上的月亮雾蒙蒙的,俺想俺这是躺在哪儿啊?俺伸手一抓,抓到了一把污泥,俺明白原来俺躺在一个臭水沟里。俺想爬起来,可俺双腿生疼生疼的,一点也使不上力气。俺折腾了整整一晚上,可俺的腿就是不听使唤。俺的腿就是这次摔坏的。后来,俺爬啊爬,等最终爬到这里的时候,俺已经相信,俺这一切都是命啊!”

记者同志,世上的事情有时候很怪,重名重姓的有,经历相同的也有。不过俺再给你确信一次,这个巧姑真的不是做俺老婆的那个巧姑。

俺跟巧姑搭上伙之后,俺就劝她不要再到远处去了,干脆在桥下人行道上写个牌子摆个摊算了。巧姑想了想,最终还是同意了。俺们就找李大爷给俺们写了个牌子:

 

俺叫巧姑(女),俺叫王忠良(男),不幸遭致残疾,丧失生活能力,家有老父在上,幼子在下,求好心人予以施舍,来世作牛作马,定当图报。

 

有了这个牌子,俺们再也不用给路人磕头了。俺们把牌子往身边一立,俺们就爬在路边上,悠闲自得地看北京的天,北京的地,北京的男人,北京的女人,北京的老人,北京的儿童,北京夹皮包的人,北京打雨伞的人,北京乘车的人,北京步行的人,北京站在楼顶上四处张望的人,北京手插裤兜里原地摇晃的人,北京的生意人,北京的卖艺人,北京的富人,北京的穷人,北京遛鸟的人,北京牵狗的人,北京被人追赶的人,北京坐在阳台上晒太阳的人,北京夏天吃冰的人,北京吆喝着卖糖葫芦的人,北京光着脚板走的人,北京打马过街的人,北京脑袋上尖下圆的人,北京背着吉他弹唱的人,北京穿西装穿布鞋的人,北京光膀子扎领带的人,北京被当众吻着的人,北京被当众羞辱着的人,北京随地吐痰的人,北京在墙上刷爱国标语的人,北京爬上电线杆子的人,北京坐在路灯下发抖的人,北京拿玫瑰花等人的人,北京眼角布满眼屎的人,北京边走边打手机的人,北京边走边嚎叫的人,北京边吃羊肉串边吃雪糕的人,北京边上公车边掏人腰包的人,北京的忙人,北京的闲人,北京说北京话的人,北京说广东话的人,北京说河南话的人,北京说四川话的人,北京说陕西话的人,北京说纽约话的人,北京高声说话的人,北京不说话的人,北京说大话的人,北京说谎话的人,北京的北京人,北京的非北京人……

俺跟巧姑订了一个规矩:凡路人给的钱,纸币都归她,硬币都归俺。但巧姑不同意,她说纸币多,硬币少。俺说为啥,她说北京人有钱,凡找零的硬币都随手丢弃了,遇着叫化子,他们一般不给,要给也只有纸币。俺说俺不信,巧姑说等天黑你就知道了。第一天下来,果然硬币只有一块多,而纸币加起来起码有八块。巧姑说,俺俩还是平分吧,俺说既然规矩已经定了,就按规矩来。巧姑说,那规矩是你一个人定的,俺没同意。俺说,那等到明年再改吧。

第二天,刚摆好摊子,巧姑说:“俺有点累,你爬到李大爷那里听听看有没什么好消息?”

俺说巧姑,你还关心天下大事啊?

巧姑说:“俺高中政治最好,俺就爱关心政治。”

俺就爬到李大爷的报摊上。李大爷见俺来,给俺拿了一张报纸说:“攒多了可以跟收废品的换俩钱。”

俺说李大爷,俺不要报纸,俺想在你的小喇叭里听听新闻。李大爷笑咪咪地说:“年轻人不管处境如何,关心关心政治总是好的,将来也会有出息。”

李大爷害怕俺听不清,就把他那小喇叭调高了几个音量:看报看报,两份五毛,看报——,北京西四环发生车祸,看报——,甘肃恶性杀人事件,看报——,印尼飞机坠毁,看报——,看报看报,两份五毛,看报——

俺听了一阵子,就爬回去。巧姑问俺:“有好消息没有?”

俺说没有,都是坏消息。

巧姑说:“俺这儿倒有好消息,王忠良得硬币三块,巧姑得纸币两块六角。”

俺说这可真不错巧姑,俺今天这是撞大运了,一开张就有这么多进账哪。

第三天,刚摆好摊子,巧姑说:“俺有点累,你爬到李大爷那里听听看有没什么好消息?”

俺知道巧姑关心天下大事,就又爬到李大爷的报摊上。李大爷笑眯眯地问俺:“是听新闻吗?”

俺点了点头,李大爷就把他那小喇叭调高了几个音量:看报看报,两份五毛,看报——,巴勒斯坦人体炸弹袭击以色列,死五伤十,看报——,纽约连环枪手杀人三十多,看报——,广州一打工妹被男友肢解,看报——,看报看报,两份五毛,看报——

跟昨天一样,俺一爬回去,巧姑就问:“有好消息没有?”

俺说没有,都是坏消息。

巧姑说:“俺这儿倒有好消息,王忠良得硬币四块,巧姑得纸币两块一角。”

俺说这可真不错巧姑,俺一连两天撞大运,一早就有这么多进账哪。

第四天还是同样,俺爬到李大爷那儿听新闻,巧姑守摊子。俺多希望有一条好消息能让巧姑高兴高兴啊。可是喇叭里传出的是跟往日一样的声音:看报看报,两份五毛,看报——,美国驻海外使馆遭恐怖袭击,看报——,俄罗斯一学校遭非法武装分子占领,看报——,山西一煤窑冒顶,二百名矿工被困井下,生还可能极小,看报——,看报看报,两份五毛,看报——

看俺没精打采地爬回去,巧姑问俺:“又没好消息是不?”

俺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巧姑说:“俺这儿有好消息,王忠良得硬币五块,巧姑得纸币一块三角,馒头一块。”

俺说巧姑,这就奇了,俺这大运也总该有个完的时候吧?

以后,俺每天都爬李大爷那儿去听新闻,可半年下来,俺一条好消息也没听着。巧姑也显得很无奈,她说:“世界这么乱,人还怎么活哪!”

俺的硬币也总是比巧姑的纸币多,俺觉得亏了巧姑,所以总想找机会更改规矩,但每次话一出口,就被巧姑给噎了回来:“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说话不算数哪,不是说得好好的明年再换规矩吗?”

巧姑有时也想她的儿子,俺就劝她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她犹豫半晌,还是决定不打。其实俺也想儿子,只是俺想,俺这辈子可能也回不了家了,俺再想他也终归是见不着他,还不如不想的好。俺儿子如果有出息,长大了兴许能到北京来,但那时,俺兴许早死了,即使俺不死,这么大的北京城,他也碰不上俺,即使恰好碰上了,他也不敢认俺了……

秋天一到,北京变得凉起来了,一群大雁往南飞,它们有时排成“人”字,有时排成“一”字。灰白的太阳挂在远处的高楼上,一点一点地往下沉,桥下三三两两地经过一些少男少女,他们就像在地上跳跃着的萝卜,白白翠翠,太阳总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直拉到俺们的桥洞里。巧姑的身体开始衰败,开始枯黄,已经是一日不如一日了。她整天睡在桥洞里,嘴里嘟囔着些不着边际的话。俺也从路边把俺们那个牌子收了回来。

巧姑说:“俺们总算结束了乞丐生涯。”

俺说:“俺们再也不用讨要了。”

巧姑说:“有没有什么好消息啊?”

俺说:“明天一早一定有。”

北京的秋天很短,夜里一阵风,所有的叶子说落就一起落光了,所有的鸟说飞就一起飞走了,好像有人在给它们喊口令。

俺爬下桥墩壁上俺们栖居的那个洞子,爬过街道,爬到面食店,面食店老板娘给俺塞了一把硬币,说:“一共六元七角。”俺说俺要硬币干吗?老板娘说:“你不是来换硬币的吗?”俺说俺换硬币有啥用啊?老板娘满脸疑惑,说:“你不是跟那女的——就那叫巧姑的一块的吗?”俺说是是,俺知道了老板娘,俺今天不换硬币了,今天你给俺换些纸币行不?老板娘说:“换多少?”俺把俺的破夹袄脱下来,扯掉里子,里面的硬币叮叮当当撒了一地,老板娘说:“都要换成纸币?”俺说俺先谢谢你老板娘。老板娘把硬币一枚一枚地捡起来,拨拉了一会儿,说:“一共一百三十七元八角五分。”俺说俺再谢谢你老板娘。老板娘从口袋掏出三张大团结塞给俺说:“不要推辞,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们跟我做了这么长时间邻居,我还真没帮过你们什么忙呢。”俺说这可担不起老板娘,你做生意也辛苦,俺不能白拿你这么多钱哪老板娘。老板娘白了俺一眼,把钱塞到俺夹袄里,又找来针线给俺把夹袄缝住了,完了她又塞给俺两个热饼子,说:“她可真是个好姑娘哪,这么小的年纪,正是当姑娘的时候啊……”

俺又爬到李大爷跟前,李大爷照例把喇叭音量调高了些:看报看报,两份五毛,看报——,哈尔滨、齐齐哈尔、佳木斯等地普降瑞雪,梅花傲然开放,游人结伴赏梅,一副节日气象,看报——,六方会谈在北京举行,看报——,以色列军队宣布撤出加沙地带,看报——,看报看报,两份五毛,看报——

俺迅速爬回巧姑身边,可巧姑正在昏睡,俺等不及她醒来,俺要把这好消息一并告诉她。俺摇醒她,巧姑看了看俺,干裂的嘴唇里好不容易才吐出几个字:“好消息……”

俺忙不迭地说:“好消息好消息,今天真是个好日子,好消息太多了……”

还没等俺说完,巧姑又昏睡过去了。

等她再一次醒来,已经是第三天下午了。这次她没问“有没有好消息”,她说:“忠良哥……”

俺说咋?

她说:“你去过天安门吗?”

俺说没。

她说:“俺想去天安门。”

俺说好。

她说:“俺们没腿,俺们咋去?”

俺说哥背你。

她说:“哥……”

俺说咋?

她又昏睡过去了。俺用被子把她裹起来,并一点一点从桥洞里挪出来,放在地上摊开的褥子上。俺又用绳子拴住褥子的两角,绳子的另一头绑在俺的腰上。俺试着向前爬了一下,居然不是那么吃力。俺就这样爬一阵歇一阵,天黑的时候,俺已经看不见俺们住过的讨过生活的那座桥了。这给了俺信心,俺想,即使北京城有三百里那么大,俺一天爬三里,到明年天气转暖的时候,俺们也该到天安门了。事实上,北京城再大肯定也没三百里大,即使有三百里大,俺们呆的地方离天安门肯定就少于三百里——这个道理很简单,天安门在北京城,俺们呆的地方也在北京城。

巧姑有时会醒来。睁开眼她的第一个问题仍然是“有没有好消息?”

俺现在不听新闻了,俺就告诉她:“有。俺们离天安门已经不远了。”

巧姑听了总是很高兴,她说:“俺们这是在哪儿啊?”

俺说:“在去天安门的路上。”

巧姑说:“想不到北京冬天也这么好看。”

俺说:“北京是俺们心里的神哪。”

从南门进到天安门广场时,广场上的积雪还没有化,但新年的气氛已经很浓很浓了。远远地望去,城楼上的大彩灯已经挂起来了。俺想叫醒巧姑,可任凭俺怎么摇动她,她就是不醒来。广场上人很多,他们人人都显得那么高兴,好像天天听着好消息一样。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们,在大人周围一跳一跳地走,就像在盘子里跳动着的苹果。

“有好消息吗?”

是巧姑的声音!

俺赶忙说:“有。俺们已经在天安门广场了。”

“天安门……五星红旗……毛主席纪念堂……人民英雄纪念碑……人民大会堂……革命历史博物馆……工人文化宫……”巧姑躺在缓缓移动的褥子上,喃喃自语,如数家珍。

在广场上转悠了大半天。天快黑下来时,俺们来到长安街一个地下通道里。因为天气突然转冷,风卷着雪,凌厉地像要进入人的血管里去。地下通道就暖和多了,俺把褥子铺开,让巧姑靠墙躺着,俺则守在她的一边。俺想,明天就是新年了,俺们就在这里凑合一晚也好。巧姑说:“忠良哥……”

俺说:“巧姑……”

巧姑说:“俺今天真看见天安门了吗?”

俺说:“巧姑真看见了。”

巧姑说:“俺也看见五星红旗了?”

俺说:“是真的,巧姑。”

巧姑说;“还有毛主席?”

俺说:“嗯,还有毛主席。”

巧姑说:“你真好,忠良哥。”

俺说:“巧姑……”

巧姑说:“俺再没啥遗憾了。”

俺说:“巧姑……”

巧姑说:“俺没啥报答你。”

俺说:“巧姑……”

巧姑说:“俺是个女人。”

俺说:“巧姑……”

巧姑说:“今晚俺就会死……”

俺说:“巧姑……”

巧姑说:“俺想报答你。”

俺说:“巧姑……”

巧姑说:“你脱掉俺的衣服吧。”

俺说:“巧姑……”

巧姑说:“俺给你看看俺的身子。”

俺说:“巧姑……”

巧姑说:“俺没啥报答你,俺就给你看看俺的身子。”

俺说:“巧姑……”

巧姑说:“俺身子已经不干净了,可俺是个女人。”

俺说:“巧姑……”

巧姑说:“忠良大哥……”

………………

记者同志,这就是俺的故事,一个普普通通的中国乞丐的故事,俺的故事跟其他人的故事没有区别——惟一的区别就是,俺叫王忠良,性别男,籍贯河南,职业是无业。

2004年9月,兰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