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北街头的政治与非政治


张鸣

    台湾的立法院审议ECFA,估计有热闹看。原本说好去旁听,到了那儿,带我们进去的人一联系,里面的人说,今天下午表决,按规矩不能旁听。会场里面的事儿没听到,会场外面的热闹可听了个够,也看了个够。为了ECFA,台湾的绿色团体结伙在立法院外扎营抗议,一连串的漂亮的绿色凉棚,一看就是专门定制的,大有七百里连营架势。可惜,凉棚里凳子多人少,严重不成比例。中午的时候,坚持抗战的人,稀稀落落,下午立法院开会了,人稍微多了一点,满打满算也就是百十号人。手拉手,围立法院一圈肯定不够,得按最稀松的散兵线站才行。就这样,还号称要包围立法院,真难为他们了。

  抗议,也是要付费

  挡在立法院正门一带的,据说是谢长廷的后援会,台湾长工救国军;而堵在侧门的,似乎是陈水扁的死党,看见他们举的牌子上写着阿扁总统,反对ECFA”。两边分得挺开的,显然,谢长廷的人,不乐意沾挺扁的晦气。但是,不管是哪边的人,大多是些岁月写在脸上的年迈的阿公阿婆,年轻人没见几个,有几个,还是趁机买书的。据台湾的朋友说,这些老人家虽然绿,但来抗议,也是要付费的。反正在家没事,出来站站喊喊,领了工钱,作点小补。作为一个旁观者,我有意离抗议者远点。因为来的时候,我问立法院怎么走?一个卖杂志的人说,喔,你是来抗议的。往前走,一拐弯就是。我就这么像台湾人吗?而且像南部来的绿色老人?真难说,这些天,老有人用闽南话问我路,在出租车上,无论我怎样用字正腔圆的大陆普通话说话,司机都当我是台湾人。我怕走近了,抗议的阿公阿婆们,会强拉我进队伍,如果不答应,说不定会挨顿揍,说我卖台。

  从立法院出来,龙应台基金会的义工余薇,一个来自香港科技大学的小姑娘,带我们去了台北的旧城区艋胛,一出地铁口,就听到高亢的唱戏声,音响比立法院抗议的人用得还好,这是台湾的歌仔戏比赛,台下也是阿公阿婆和一排排的空凳子,台上的人,唱得正欢,一人唱,数人和。还有人在台上当着演员搬道具,还对正在演唱的演员比比划划,不知道这是什么规矩。听了一会儿,一句不懂,义工告诉我,好像是在哭嫁。但听的人,人人都挺乐呵。舞台的后面,是龙山寺,台湾跟大陆的习惯相似,戏都是给神唱的。寺里供的神有观音、妈祖、关公、文昌帝君和地藏王菩萨等男男女女一堆,长得跟我们常在大陆见的模样稍有区别,关键是都小若干号。可见当年都是从大陆请来的,小一点,好挪动。神像小,但庙宇可神气,雕梁画栋,金碧辉煌,正殿之上,若干石雕的龙柱,一色镂空雕,极其精美,在大陆甚是少见。庙里的香火很盛,进来的善男信女,无论老少,挨个菩萨拜,神情极其虔诚、极其专注。进了一个台湾风格的老茶馆,里面说着闽南话的阿公阿婆,呷着茶,打着牌,有一桌,正在赌点小钱。所有人,都悠闲得紧。这一带,香草巷、剥皮寮这样的旧街巷,已经成台北的文化景点,到处都是老房子,有些是经过整修的老房子。街上一个挨一个的店铺,店里街外的人,都踱着方步,连街上的摩托车,都开得比别处慢。好几辆停在街边的摩托,座位上都端端正正睡着条狗,舒服地闭着眼睛。

  跟立法院前抗议示威的人比,老城区悠闲的人们,包括成堆的说闽南话的阿公阿婆,一点都不政治。也许他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ECFA,也不真的关心什么两岸经贸框架。这些带洋字码的东西,说破嘴皮,他们也明白不了。也许,眼前的一场牌局、一杯香草茶,更让他们心旷神怡。也许,在他们周围所信赖的明白人中,跟他们解说的两岸关系,不是抗议的绿色团体说的那个样子。其实,立法院前抗议示威的阿公阿婆们,真的知道什么叫ECFA吗?我想,多半也不知道。

  台北街头的政治和非政治,排成平行线,互不相干,对于所有人来说,生活,才是最要紧的。

  两个故居,一种宿命

  台北,有两个人的故居不可不看,一是钱穆的,一是殷海光的。钱穆的故居,位于阳明山上,旁边就是东吴大学,一座小山坡上,小小的二层楼素书楼。而殷海光的故居,则居于闹市,台大附近的温州街1816弄,一个死胡同的顶头,一个不大的院子,一座不大的平房,当年殷海光住的时候,房子比现在还要小。

  两个故居,都没什么人气,无论你在里面待多长时间,都不可能等来第二个访客。两次去殷海光故居,都快到门口了,问问周围的居民,居然没有知道殷海光的。去钱穆故居那天,里面正在整修,说是要举行活动,里面的东西摆得乱糟糟的,但楼上的书房、卧室楼下的客厅和厨房,还是能看清楚,一些简单的家具还在。殷海光的故居,里面已经成了展览馆,到处都是有关的照片和文件复制件,而家具是一点也没有了。据管理人员讲,故居的书和家具都给殷夫人捐给台大了。

  探访殷海光故居之前,听人说殷海光由于来台大比较晚,从前台大前身台北帝大日式的平房,都分完了,所以,只能用原来的一个警察岗亭改造成住宅。而且地处一个死巷,在风水上讲很不吉利的,只因为殷海光出身传教士家庭,是坚定的西化论者,并不在乎这个,所以才搬进来。探访之后才知道传闻并不确切,这所房子是用台大的一个警卫室的材料建的,但房子本身并非岗亭,但正因为如此,房子的确不大,但却附有一个比较大的园子。殷海光住进来之后,在这里大兴土木,自己动手挖了一条河,堆了一个小小的土山,河叫愚公河,山名孤风山,山上还放了些石凳石桌,命名为殷夫子读书台。在房子的旁边,还用水泥砌了一个水池,供女儿戏水用。园子里的花草树木,都是殷海光自己栽的。如今已经郁郁葱葱,但由于访客过少,蚊子很多,上去不一会儿,就大有被蚊子围餐之虞。相比之下,钱穆的素书楼要漂亮得多,阔绰得多。虽然,据说周边的花草树木,也是钱穆夫妇手植,但拾阶而上,曲径通幽,人到楼前,豁然开朗。小楼不大,感觉很好。

  殷海光是著名的自由主义知识分子,即使没有变成自由主义健将之前,也是个坚定的西化论者。五四之子,在一生的绝大多数时间里,对中国的传统是很不以为然的。台湾拍的纪念他的纪录片,是以咖啡作为引子的。钱穆恰好相反,是个具有代表性的文化保守主义者,殷夫子所好,恰是钱穆所不喜,如果要弄一个介绍他的引子,只能是中国的茶,一杯清茶。但是这两个人,在居所的最后岁月,命运却极其相似,都是遭到当局的打压,郁悒而终。

  素书楼风波

  殷海光是台湾著名的自由主义杂志《自由中国》的一支健笔,《自由中国》很多出格的言论,都出自他的笔下。1960年,台湾当局整肃这个杂志,主编雷震被捕,杂志停刊之后,殷海光的磨难也就来了。巷子口成天有特务盯梢,门庭冷落车马稀,到了1966年,当局打算不再让他做教授,免得教坏青年,于是聘他为教育部教育研究委员会委员,让台大解聘他。殷海光拒绝了教育部的任命,台大也没有真的解聘他,但是,课是不能上了。要想出国,也不批。据殷夫人讲,这期间殷海光终日在园子里挖土、做苦工,长时间曝晒于烈日之下,以解脱内心的苦闷。当然,这个殷海光如果当时在大陆,挖土是必然的,但肯定是被放到劳改农场挖土,老蒋的专制,还是温和得多,客气得多。最终,在1969年,殷海光因胃癌去世,终年50岁。以自己的命运,印证了死巷不吉利的民间说法。

  然而,住在似乎风水很好的素书楼的钱穆,到了95岁的高龄,也有了麻烦。这个麻烦,就在住的房子上。做了台北市市长的陈水扁,要给当时还执政的国民党找麻烦,寻到了钱穆头上。说素书楼是公产,钱穆长期占用,是侵占公产,要钱穆退房。其实,素书楼是当年蒋介石以总统府的名义盖的,只是后来交由台北市管理,要论公产,也轮不到陈水扁来理论。但是,当时是李登辉做总统,对这位老人早就没有了任何兴趣,陈水扁跳将出来,李登辉不言不语。处境尴尬的老人,只好走路,从住了几十年的房子里搬了出去,心境大坏,当年(1990)的61,就与世长辞。

  两位文化旨趣截然相反的文化人物,政治态度也各自不同,但在政治力面前,最终的命运却极其相似。扬之则上天,抑之则入地。喜欢的时候,是香饽饽,讨厌你了,你就成了臭大粪。在政治需要面前,文化和文化人物,无论你有多大的名气,都是玩偶,玩不了,就把你踩在泥里。在纪念钱穆逝世20周年的会上,马英九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会再有当年驱赶钱穆的事情了。但是,他保证得了吗?

  作者系中国人民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