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厚十六岁的这年春天,父亲的生命走到了尽头。临终前,父亲很努力地睁开眼睛,神情木然。但从他那不断蠕动着的嘴唇上看出了几分焦虑,他从枕边摸索出那根牛桩对家厚说,厚儿,爹这辈子对不住儿,让儿吃了不少苦。爹没别的东西留给儿,只有这根牛桩。它不是一般的东西,是咱祖上传下来的一根乌金。你要好好保存,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要拿出来卖……
父亲当初为什么把这么贵重的东西拿去做牛桩?父亲死后的好长一段时间里,家厚都弄不明白。后来就回想起父亲经历过的一些事情,回想起红卫兵小将抄家时东捣西翻,肩扛手提时的情景,就想,有时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父亲用它来做牛桩,并且就钉在堂屋里,可能就是这个道理。
没有了父亲的家厚成了十足的孤儿,好在家厚已经能够独立生存。家厚的五官长得象母亲,看上去那是一张优秀男儿的脸,身材象父亲,高高大大的。这模样对女孩们极富吸引力,这是家厚唯一能得到自我安慰的地方。实行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那年,家厚已经二十四岁。这时,人们把对地主资本家的仇恨的目光转向了对物质生活的追求上。家厚走路时腰板挺得很直,再没有目光和言语的沉重压迫。家厚出门走路时常牵引着许多女孩的目光,那目光就象纺土布的人家倒纱时一样,棉纱根根连在倒纱人的手里,走到左边纱就牵到左边,走到右边纱就牵向右边。谷香的目光那时就是这其中的两根纱,但后来谷香的父母坚决不同意谷香的选择。父亲说,人漂亮能当饭吃?母亲认为家厚是茅草棚一个加光杆一个,连个依靠的人都没有,如何能过日子?谷香说,有人就有一切,我要他这个人就够了!可是自己想得通的道理总是无法让父母接受。
家厚常担心女孩们如棉纱缠绕一样的目光有一天会被人齐刷刷地割断,可谷香没让家厚的愿望落空。谷香不屈不挠地跟父母理论,甚至以死相逼,终于让父母妥协。谷香是方圆几十里最优秀的女孩,这使家厚感到很幸福很踏实,他感到自己对得起爹,对得起祖宗,对得起这个家族。他的家族在他这一代身上仍然保持了优良品种的延续。然而这想法后来象一路顺风的小船突然驶进了浅滩而遭遇搁浅,这浅滩原本就是家厚不可避让的必经之路。
在家厚面前一个很现实很迫切的问题是结婚。拿什么结婚?家厚深深感到了自己的弱小和无能,他如今是单枪匹马,就是浑身是铁,也打不了几颗钉子。家厚想到了传家宝,想到了父亲临终前的遗言。可是,现在就是万不得已的时候呀!
按谷香的想法,讲不起排场就俭朴点,婚礼能办成啥样就办成啥样。跟了你家厚,就不怕人笑话我们寒酸。可家厚想要对得起谷香,也要对得起自己。他拿出那根乌金,谷香这时就很兴奋地知道了这根牛桩的来历和价值。
家厚那天是将乌金用绸布里三层外三层地包裹着,放进一个黑色人造革手提包提着来到县城的。他径直走进了一家银行金店,里面坐着一个戴着老花镜的老头。家厚说明来意并小心地拿出绸布包裹着的乌金。老头仔细地端详、抚摸了好一阵后,睁大眼睛望了家厚很久很久,刨根问底地问了家厚祖宗八百代的事情。在家厚实在不耐烦、实在耐不住惊慌下,只说了声,我们这 没这么多收购资金,况且还需要上报领导批准。家厚收起乌金照旧包好裹好怏怏不快地走了。
接下来,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