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为失去了的钢笔


                 

                     以为失去了的钢笔

 

    用过无数支钢笔,唯有这只最让我珍视。都说文如其人,字如其人,他人以为如何我不得而知,于我是以为然的。就写字而言(当然除了毛笔书法,只有毛笔写出来的汉字才是真正的汉字和真正的书法),我总是偏激的认为非得用钢笔不可,因为圆珠笔压根儿就写不出汉字所特有的个性,反而千篇一律地覆灭了汉字有棱有角,探头探脑的生动和灵活。生活中,只要稍加留意,我们就会发现,从身宽体胖的人的笔端里流出的字体是那么的圆重浓厚,面相富态,温文可爱;而形如修竹的人,则字体挺秀刚健,力透纸背,几有四两拨千斤之势。很少看见有骨瘦如柴的人写出形如墨猪的字体,反之亦然。关于字如其人,其模糊轮廓大概如此,至于深一步的体认,如人品的好坏与字体的好坏,我真是惭愧自己的幼稚了。譬如蔡京,历史上我们就认为很坏,然而其书法之妙真不知折倒几多人。字如其人,并不尽然,然而也大概如此。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要想把字儿写得好,写得顺,写得痴,用笔尤其值得讲究。我习惯用英雄特细,笔身朴素,笔尖修长见角,横竖撇捺,轻重快慢,写起来控得住对,不像圆珠笔那么狡猾,一泻千里,让人无法收拾。然而,想买到一杆中意的钢笔并不像大学生找情人那么容易,你得精挑细选,反复触摸,一笔一划的在纸上习练。玩弄半天,还不行,另选。如此反复其三,搞得笔店老板吹胡子瞪眼睛,血压不知因此增高了多少。中学时就常常在墙壁地板上磨坏无数笔尖,钢笔本身也往往因此殃及池鱼,以身殉职。细节决定成败,不假。

    呼市的文化商城就有一两家不错的钢笔专卖店,我因此也就成了那儿的常客。老板是一个六十开外的老头儿,头发蓬松,胡子拉碴,然而精神饱满,颇像西南联大期间的闻一多先生,整天就枯坐着应对进进出出的顾客,生意很是火爆。这其中原因有二:一是能力,他能写一手漂亮妙绝的钢笔字,出口成章的给你讲一套书法理论并能够现场演示,因此也就能或不二价,柜台上墙壁上陈列着他自己写满了的作品,你只有以为他是个钢笔书法家,而奇怪他为什么来卖这些便宜的钢笔;二是创新,他有一套独特的帮你挑选想要的钢笔的方法,什么样的笔适合什么样的你,绝妙的是他有一个反折着的小小的放大镜,这是用来检查笔尖的,当你需要时,他就会带上他的玳瑁老花镜探着首挤眉弄眼给你摆弄,我尤其喜欢他这个,解决不少我的麻烦。顾客除了来买钢笔外,更多的是来“拜师学艺”欲走捷径,我就有一回不耻下问,但不知什么原因终究没能以之为师,然而心里是很佩服的。

    相对于他的钢笔专卖店,附近的“德厚斋”就显得气派多了,价格动不动就是一二三百,服务员的态度更是显得不以为然。有一回,自己头脑发昏,狠心在那买了一杆英雄特细,揣摩半天爱不释手,不停地在眼前玩弄,回到宿舍打上水后,兴奋地写了一个中午。用了一个星期,果然不错,每次用来抄写,益加的小心翼翼,生怕损坏其中毫毛。几凡自视为宝的东西我们都怕失去或是损坏,然而经验告诉我们,愈怕失去的愈容易失去,愈怕损坏的愈容易损坏,这好像就是生活。一天对其进行清洗换血,毕后用力轻甩,就在短短的一瞬间,“咔”的一声,笔身从手中脱落,随即我听见脑袋轰的一声闷响。等到双手合十捡起细时,我知道是完了,笔尖仿佛是掰开了的圆规,我心碎了。恍惚中,我赶紧找来镊子进行抢修,尽管我多么的努力,笔尖仍然张开着嘴巴,写在纸上赫赫作响,划破纸背。备用的钢笔还有两杆,但以次充好,难免别扭,写出的字儿总是病歪歪,毫无精神,甚觉面目可憎,心情无不为之郁郁,烦躁不安,惘然若失,总觉得除了它之外再没有另外一杆可以代替,尤其是它那让我感到神奇的笔尖。

    频临绝望之时,忽地想起了“闻一多”,于是抱着自古成功在尝试的心态去试一试。细细诉说苦衷一般后,“闻一多”戴上他的玳瑁老花镜,从兜里掏出他反折着的放大镜,在满满的一堆笔尖中海底捞针,随后不紧不慢地对我的“宝贝”进行简单的换头手术,尔而让我在纸上一试。果然出乎我的意外,除了惊喜还是惊喜,我仿佛是获得了新生,顿时回到了在“德厚斋”买到它时的兴奋。

    在生活中,我们总是一厢情愿固执的认为,世上就存在唯一,非他无属,一旦失去,将会永远的失去,再也无法以他物替代,仿佛那真是一个无法填补的宇宙黑洞。错误的美丽的固执,使我们一叶遮眼,盲人摸象,只见树木不见森林,日积月累,刚愎自用排挤其他自会产生。于是,就有了恨蔡京的人非得鄙视他的书法不可,就有了喜欢鲁迅就非得大骂陈西滢不可,就有了厚古人就非得薄今人不可,就有了失恋就非得自杀不可。

    呜呼,历史堆里的“忠贞”之毒于今尚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