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碧的菜园子开张了。
这消息如扎了翅膀似的飞遍了王家村的角角落落。
“我早说了,秋碧这孩子就是行!”
“可不是,没想到傻婆娘还真有福咧!”
大家议论着,赞叹着,艳羡着……豫西南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平静村庄一下子像被什么狠狠扎了一下,全身的神经跟着搐动,村南边的那汪湖水也紧跟着波澜四起。
(一)
秋碧是我的邻家堂妹。论排行,她叫我二姐。
秋碧从一生下来就不知被谁贴上了标签,这全因为她有个漂亮的精神失常的娘。听村里老人讲,秋碧娘生秋碧的时候,还不到半月,就抓小鸡似的拎起秋碧到湖边洗澡。没满月的孩子咋能经起这折腾?幸亏被过路人发现,赶紧把孩子从湖里捞出来,幸亏是秋天,要不,我这个堂妹可就遭大殃了。
也许遗传了傻娘的相貌基因,秋碧自小就出落得娇俏可人,浅浅的小酒窝若隐若现,迷人极了。常家庄人至今都不敢相信憨婆娘竟然能生出这样如花似玉的闺女来,他们一边为村里有这样漂亮的小美人儿自豪着,一边又为秋碧生在这样的家庭扼腕叹息。
其实,秋碧家在旧社会可是个名副其实的大户人家。虽说不上是书香门第,但曾祖父辈勤勤恳恳,曾祖母宽厚仁慈,治家严谨,给秋碧祖父留下不少田产。曾祖父不识几个大字,却肯花大洋请先生教祖父辈读书,祖父后来成了十里八乡有名的郎中,其弟(我祖父)不爱读书,偏爱竹艺、木匠,学得了不少手艺活,这一家在乡里乡村也算风光。到了父亲这一辈,不料世事变迁,有田不能耕,有书不能读,最后还落了个“地主遗少”的罪名。戴高帽、被批斗自是少不了。因此,秋碧的父亲(我叫他九叔)的婚姻大事也被搁浅,成分不好,自然姑娘们都躲得远远的。这一下不打紧,耽搁到了七十年代末。
后来有一天,村子里跑来个三十出头、模样还端庄的疯婆娘。长长地头发耷拉到半腰,脸白白净净,就是胡言乱语,还时不时动手打人。有人说她还是大学生呢,被拐卖了几次,就疯了。还有人说她嫁了人,不会生男孩,男人老打他,疯了。总之,那时候关于秋碧娘出身的版本总在翻新。到后来,就渐渐没人说了。
秋碧奶奶看这女人挺可怜,就收留了她。再后来,经人说合,就糊里糊涂成了秋碧的娘。那一年,九叔三十八。
(二)
一年后,秋碧出生了。
五年后,秋碧该上学前班了。
因为娘傻,总爱惹是生非,今天不是没来由骂西家明天就无端地打东家,村里人老老少少好像都和她有仇。但大家伙都守着一个理儿:宁愿跟明白人吵一架,也不愿和糊涂人说句话。但被欺负人家的孩子总是抛开傻婆娘拿幼小的秋碧出气。此时的秋碧总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忍着汪汪的泪在眼眶中打旋。
那时我九岁,秋碧六岁。我五岁就死了娘,也许因为同命相连,俩小姐妹脾气相投,手拉着手一起上下学,形影不离。但遇到这样暴戾人家的孩子,俩小姑娘只好忍气吞声,等他们走了,就开始暗暗发誓,有朝一日非到少林寺练就一身功夫把他们全都打趴下!发誓完,我俩顿觉痛快淋漓,秋碧也似乎忘了身上的疼痛。
秋碧九岁那年,她傻娘又给她“挖”了个小弟弟。随着弟弟的到来,秋碧在家里就渐渐被边缘化了。但她却丝毫没有生气的意思。洗碗、蒸馍、割猪草,这些只有我姐姐才会干的活,小小年纪的她全都学会了。因为家里穷,粮食总是青黄不接,每每靠邻居亲戚接济才能过活,所以对秋碧来说,再继续上学就不可能了,除非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三年级刚开学不久,秋碧就在父亲的暗示下,懂事地把小板凳搬回了家。而我,就自然成了秋碧的小老师。
除了补习三到五年级的功课,课上老师教我的东西下了课立刻被我毫无保留地传授给秋碧,本就天资聪颖,加上特想上学,秋碧进步的非常快,我学的东西她也基本上都会了。而我呢,只当是温习一遍功课,所以成绩总是比别人要好得多。这种潜移默化的东西当时不觉奇,现在想想也真是“双赢”呢。
后来,我去镇里读了初中,秋碧就没书可读了,但我尽量还从哥哥那淘些旧杂志、书籍给她看。一本发黄了的《少儿文艺》不知被她翻了多少遍。周末回家,不知她从哪儿看到“燕子李三”、“白娘子传奇”、“封神榜”的故事津津有味地讲给我听呢。
(三)
九八年,我如愿以偿考入了大学。秋碧已经出落得亭亭玉立,不光人长得漂亮,而且十分干练,一家人的饮食起居,田里地里,里里外外都要她打点,真不愧是家里的“半边天”。
就在家人沉浸在幸福之中时,确切的说是在接到通知书后第三天,村边的小河(后来据考证,是丹江的一小支流)一翻昔日的温顺,肆虐地发起水灾。眼看来势凶猛的大水将要漫近村子,老天还大下不止,老老少少像热锅的蚂蚁望水兴叹。
这时,只见秋碧从村子另一头的家里淌着没膝深的水急急忙忙地赶来,急切把五百块钱塞到我手里,说:“二姐,你快走吧,咱村就你一个大学生,你可不能出啥岔子。这是我这几年的全部积蓄,你快拿着离开家吧。”望着秋碧,眼泪稀里哗啦地流下来。
我不能走。这里有我的父老乡亲,有我一起长大的兄弟姐妹,有难一起扛,我怎么能在危急时刻逃走呢?秋碧执拗不过,也就顺了我的决定。
也许老天被秋碧的善良感动,终于捱到下午,雨住了,村子保住了。
(四)
大三放暑假了,我迫不及待地回到常家庄。没到秋碧家门口,一阵酒香飘然入鼻。秋碧身穿浅灰色工作服,正端着一大筛子酒糟子从屋里出来。笑容灿烂地挂在脸上,依旧阳光开朗,依旧清爽可人。
“秋碧,你这是……?”
“二姐,快坐下,等会尝尝俺酿的酒好喝不好喝!”
半年不见,原来这妮子在家当酒老板了!
秋碧放下筛子,用勺子在一大缸里舀了一瓢酒出来,让我品尝。
“你这是要灌醉你二姐我啊!”我拧了她一下,接过瓢抿了两小口,还真香咧!
“这可是纯正的粮食酒,不掺任何杂物,这几天来打酒的人很多呢!”秋碧开心地说。
原来,在一次偶然机会,秋碧认识了一个酒老板,说免费传授她酿酒技术,先试验,成功后以入股的方式和秋碧合作。秋碧以为自己终于可以大展宏图了,没有多想,说干就干,在得到家人的默许下,借钱收购了几十麻袋麦子高粱,开始了自己的创业史。又拉来了姑姑家在县城学画画的表姐莲子,设计制作了几十张海报,在镇里做宣传。
比起乡亲们平时消费的外地中低档酒,秋碧的酒的确不错。度数不高,口味纯正,酒过,余味无穷。货真价实,加上莲子的宣传海报,常家庄的酒名声渐渐鹊起。秋碧别提多高兴了!整个暑假,俺也凑在她那,帮她点小忙,也算是免费学习酿酒术了。
可是好景不长,秋碧的梦想很快破灭。那个酒老板看着秋碧生意火爆,便心生歹意,非要秋碧以身相许,否则禁止秋碧继续生产。秋碧当然是严词拒绝。一部眼看轰轰烈烈的创业史戛然而止。
(五)
三年后,秋碧嫁人了。小伙是一湖之隔的王家村的一名退伍军人。憨厚,老实,对秋碧暗恋多年。后来找张媒婆说合,秋碧也答应下这门亲事。但有个条件就是:不能嫌弃她娘。男方满口答应了。结婚那天,秋碧拉着傻娘的手,哭的像个泪人儿。
很快,秋碧有了自己的儿子。大眼睛,模样很像秋碧。
过年的时候,秋碧见到我,满眼焦虑。她跟我说:“二姐,我不想这辈子就这样在农村糊里糊涂生活,我想干点事,你可一定要帮我。”
我说好。等你想好干啥就跟我说,有啥需要尽管提。
又过了俩月,秋碧说让我在网上给她买几本大棚蔬菜种植的书。
书很快寄到,可惜遭到公婆的极力反对。
“你以为你是菊香啊?(电视剧《当家的女人》的主人公),咱老百姓老老实实过日子就行了,别天天胡思乱想了!”
秋碧说她痛苦极了,但是既然决定了,就一定要做出个样子来。在爱人的支持下,悄悄开始了自己的又一个梦想。
昨天,秋碧兴奋地打电话来,说告诉我个好消息:菜园子终于开张了!
我也兴奋了一夜,没合眼,为秋碧,也为她那十几亩菜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