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体管理》连载三十八:机械论企业观


 

第二节 机械论企业观

    一、机械论企业观的威力

有意思的是,恰恰是在性恶论思维的引导下,企业被设想成了一部机器。其中,每一个零部件——连杆、曲轴、活塞、汽缸、齿轮、凸轮等——都是自利的,但却通过制度——恰当的尺寸、形状、位置、质地——连结在一起,形成一架有效运转的机器,可以生产出产品和利润。因此,正如人们的自利行为通过市场机制有效地配置资源一样,人们的自利行为通过企业机器也可有效地组织生产。这样,就可以不需要领导艺术,不需要企业神性,也不需要利他主义,社会就能够自动运转。

    应该承认,有了这种把企业当机器的想象,设计制度的能力将大大提高。如果没有这种机械论企业观,西方也出现不了一大批类似麦当劳、肯德鸡、宜家家居、福特汽车一类的标准化运作的企业,出现不了银行、拍卖行、股票交易所、期货交易所一类的特种交易场所和标准化的交易规则。

机械论企业观是一种普遍的企业观,企业主、高级经理、基层经理都持机械论企业观,因此,当他们一起商议企业运作过程的标准化时,就比较容易沟通,比较容易形成标准化的、可复制的制度。有了标准化的制度,就有了详细的岗位说明书。有了详细的岗位说明书,每一个岗位就容易培训,容易替代,就可以签订详细的工作契约。

正是有了机械论企业观,西方企业才越来越变得像一架机器,分工才变得越来越细密,企业才变得可到处复制。

正是有了机械论企业观,企业内外的产权才变得越来越清晰。

正是有了机械论企业观,股民才能够可以放心地购买企业的股票。

可见,美国管理模式的核心就是这种机械论企业观,而机械论企业观又深深地根植于自由主义、性恶论、科学精神、唯物主义,根植于民主、平等、自由、独立的价值观,根植于简单的、静态的、实干的世界观。正因为如此,西方经理人的机械论企业观强烈、稳定、普遍,而中国经理人的机械论企业观却比较微弱、容易波动、尚未普及。也正因为如此,当中国企业向西方企业学习制度设计能力时,普遍遇到困难:自身信心不足,周围都是怀疑目光;进展顺利,大家也赞成;稍遇挫折,就非议四起。

    二、机械论企业观的弊端

    机械论的市场观以为,市场经济可以自动实现社会利益最大化。结果,市场经济的确促进了创新,促进了繁荣,这是市场经济的巨大威力。但是,市场经济促进了垄断,促进了两极分化,导致社会动荡和战争。机械论的市场观还以为,市场经济是一种负反馈机制,可以自动导致均衡价格,不会出现繁荣和危机交替,也不会出现追涨杀跌的正反馈机制,但实际上情况却刚好相反。

    机械论的企业观以为,有了恰当的企业制度,每个人在制度中寻求自身利益最大化,企业利益就最大化了。这一方面导致了制度设计能力不断提高,但另一方面也导致了人的反抗能力不断提高,使制度的效率周期性地下降。机械论的企业观以为,有了恰当的企业制度,企业主和工人之间可以平等、自愿地签订明文契约。结果,企业主的谈判能力变得更加强大,工人的实际经济和政治地位都大大降低,社会变得更不平等,工人感受到一种更加巨大的、莫名的强迫力量。

    因此,机械论的市场观和企业观,在主观上是追求独立、平等、自由、民主和契约的,在客观上是使多数人更加从属于少数人,使实质民主、实质自由更减少,使实质不平等更加强。机械论的市场观和企业观,在主观上想寻求社会正义,但是,寻求到的只是程序正义,反而削弱了实质正义。

    帕金森定律就道出了机械论企业观的机构病:

 

帕金森是一位英国历史学家,幽默而又高傲。他遍阅各类组织的兴衰,发现了一个所谓《帕金森定律》,指出,各类组织机构都会出现人员膨胀、效率低下问题。其机理如下:

在一个组织机构中,某官员感到任务繁重,忙不过来,怎么办?他有三种选择:

  一是申请退职,把位子让给能干的人;

  二是让一位能干的人来协助自己工作;

  三是聘用两个水平比自己更低的人当助手。

这第一条路是万万走不得的,因为那样会丧失许多权利;

第二条路也不能走,因为那个能干的人会成为自己的对手;

看来只有第三条路可以走了。

  于是,两个平庸的助手分担了他的工作,减轻了他的负担。由于助手的平庸,不会对他的权利构成威胁,所以这名官员从此也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两个助手既然无能,他们只能上行下效,再为自己找两个更加无能的助手。

如此类推,就形成了一个机构臃肿、人浮于事、相互扯皮、效率低下的领导体系。

 

实际上,问题远比帕金森揭示的要严重。性恶论思维一旦成为普遍心态,不但可以瓦解宗教,也可以瓦解企业。

如果领导持性恶论思维,当看到部下认真工作时,他会想,这人真会投机钻营。看到部下一起吃饭,他会想,一定又在议论什么坏事。看到部下相互冷漠,他会想,是不是见到我他们就不说话,一定有什么阴谋。看到部下给工人发奖金,他会想,拿我的钱做人情。看到部下批评工人,他会想,耍什么威风,想搞独立王国吗?在领导的怀疑目光注视下,所有的部下都不敢有自己的想法,老老实实,惟命是从,企业变得高度独裁、僵化,也会死亡。

如果是工人持性恶论思维,碰到一诺千金的君子,他会想,这人伪装得真好,得多多提防。碰到奖励,他会想,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不安好心”。碰到惩罚,他会想,这是“找碴扣工资”。碰到领导讲企业前景,他会想,这是给我们“画饼充饥”。搞销售去了,他会想,这是发配,让我当苦力了。搞生产去了,他会想,这是让我天天重复劳动。提拔成小组长了,他会想,这是挑拨我和其他工人的矛盾;又被撤职了,他会想,这是打击报复。在工人的怀疑目光注视下,领导人的一言一行都被恶意理解,企业无法形成凝聚力。

如果企业领导持严格的性恶论思维,那他可能会忧虑得饭都吃不下,觉都睡不着。二千多年以前,韩非子刻画过“八奸”,即下级管理上级的八种办法:

 

第一种奸计:“同床”。走夫人路线,孩子路线,通过枕边风搞定领导;

第二种奸计:“在旁”。即走秘书、司机、勤务员、牌友、麻友路线,这些人虽然不掌权,但是了解领导的兴趣爱好,喜怒哀乐,深得领导的信任,有时还有一些把柄在他们手里。因此,这些人可能分享领导的权力。官场上一个段子说:“为领导干一百件好事,不如与领导一起干一件坏事;领导带你一起干了一件坏事,那肯定有一百件好事等着你!”而领导身旁的人最可能一起干过坏事。

第三种奸计:“父兄”。领导经常和哪些人商量大事?通过结交这些人就可能影响领导。别看公司里一字排开有七、八个副总经理,但真正能与总经理商量大事的,就那么一、二个。

第四种奸计:“养殃”。领导喜欢什么?美女?宝马?别墅?绿卡?总之,喜欢什么送什么。送出去的,一定会加十倍返还,投资回报率很高。

第五种奸计:“民萌”。怎样防止失宠?最可靠的办法是离开了自己,业务就会瘫痪。为此,就需要慷公司之慨,散公司之钱,来收买人心,和自己的部下结成死党。

第六种奸计:“流行”。这种办法不容易,因为需要比领导更聪明。通过形势分析,人心揣度,来左右领导的思路,兜售自己的私利。

第七种奸计:“威强”。在大企业当部门经理,或副总经理,已经有条件“聚带剑之客,养必死之士”,结交一些黑道朋友,必要时候威胁政敌。

第八种奸计:“四方”。小企业里的部门经理,有可能出卖企业情报、企业利益,去结交大企业的权贵,跳槽到大企业。或者以大企业的威势,反制本企业的领导。[1]

试想,坐在一个私有企业老总的位置上,想象企业里的每个人都在琢磨各种“奸计”,岂不要吓出一身冷汗?晚上还能睡着觉?

更进一步,持严格的性恶论思维,不但办企业是一场噩梦,连做人都是一场噩梦。天天防着别人,琢磨别人,遇人遇事总往坏处想,这样的人确实有独立思考能力,确实有科学精神,确实有平等意识,确实有民主气质,确实不容易上当受骗,但心理阴暗,情绪消极,一不小心会得强迫性神经官能症。

有意思的是,接受过现代大学教育的人基本上都持性恶论,虽然并不那么严格。因此,无论是政府机关还是大企业,无论领导人是否友好,是否英明,一概充斥着怀疑、消极情绪。甚至,家庭生活中都充满了怀疑情绪,联欢会都是强颜欢笑。怀疑制造怀疑,消极传染消极,生活就这样被性恶论思维弄成了人间地狱。

正因为如此,当清华的吴维库老师出来讲阳光心态时,许多人觉得深受鼓舞,心态一下子调好了。所谓阳光心态,要害是在于相信自己,相信别人,相信世界。看事情总是看积极乐观的方面,看人总是看好的方面。但是,在性恶论思维看来,这种阳光心态不就是阿Q精神吗?不就是让人容易受忽悠、受欺骗吗?不就是自欺欺人吗?

不错,阳光心态是性善论思维的产物,是和性恶论思维格格不入的,因而也是和科学、民主精神都格格不入的,而与人性中的神性比较接近。拥有阳光心态可以笑对生死,可以安贫乐道,可以身心和谐,但是,拥有阳光心态也意味着不在乎产权是否清晰、制度是否严格、物质是否充裕。广厦千幢,性恶论思维者觉得还不够,因为有人比自己还多。草房一间,性善论思维者已经知足常乐,因为有人连立锥之地都没有。拥有汽车、手机,性恶论思维者觉得还不够,因为还没有司机、秘书;坐看电视,性善论思维者已经觉得足够,因为慈禧太后都享受不到。

可见,物质越来越丰富,而生活的幸福感却越来越淡薄。两者都是性恶论思维的结果。西方的普世价值观推广到哪里,哪里就出现这种二律背反。

    三、委托代理理论能解决什么问题?

一旦企业被想象成一架机器,对于经济学家来说,还有一个方便之处,就不需要懂得管理,也不需要懂得创新。主流经济学家不需要理解,为什么同样的资本、同样的劳动力、同样的机器设备,换了一个领导人,利润就滚滚而来;为什么今年利润率100%,明年就亏损破产? 为什么同样是研发人员,有的人一辈子没什么成就,有的研发人员却有无数重大成果?经济学家可以将企业当作一部机器来看待,当成一个黑箱来处理,当作一个生产函数来处理。

    但是,随着科斯提出交易成本学说,经济学界开始有一批人讨论企业内部的交易成本和博弈关系,形成新制度经济学学派,试图打开企业这个“黑箱”。

    这一学派发现,企业不是一架稳定运行的机器,而是一个层层委托—代理的权力结构。这个结构有两个关键问题难以解决,第一是信息不对称,第二是道德风险。所有者是委托者,经营者是代理者。委托者掌握的信息远不如代理者丰富,代理者完全可能利用信息权来为自己的无能或舞弊行为作辩护,用各种是似而非的解释来证明自己的努力。所谓道德风险,本是从保险公司和受保人之间的关系中形成的概念,例如,在遇到火灾时,财产险的受保者不去努力扑火,而是取出细软,听任大火烧毁房子。这就是保险公司遇到的“道德风险”。用通俗的话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钻制度的空子。

    更进一步,则是发现了委托者和代理者之间的博弈关系。韩非子的“八奸”就是下级与上级博弈的八种基本办法。毫无疑问,这种博弈关系将导致企业的解体。

    也就是说,新制度经济学的确打破了“黑箱”。但是,当他们试图用经济人假设去解释这个“黑箱”时,发现这个“黑箱”根本就不可能存在。科斯最初提出交易成本理论时,开始人们是用来解释:为什么会出现企业?为什么企业内部的“看得见的手”会替代企业间的“看不见的手”?因为内部交易成本低。但是,当发现信息不对称和道德风险,发现上下级之间的博弈关系后,这个理论又认识到企业的交易成本很高,以致从经济人假设出发,企业是不能存在的。

    这样,有人又提出一个新的解释,企业内部存在着相互的善意。为什么会出现善意?因为在长期博弈实践中,人们落入了囚徒困境,不得不认识到合作与信任的重要。因此,善意,是从恶意的相互博弈中产生的,是经济人假设的产物。

    但是,这个解释很牵强。耶酥上十字架,就是因为看到无数人为自身利益相互博弈,使日常生活成为利益较量的战场,甚至有可能导致世界末日——即全人类的囚徒困境——的到来,从而劝人向善。但是,又有多少人听呢?自发的博弈很难导致合作与信任,反而可能形成相互欺诈的习惯。善,不是产生于自利的博弈,而是产生于像耶酥这样的“杀身成仁、舍生取义”的牺牲。这种牺牲不是交易行为,不是契约,而是对人心的感动。

    实际上,卓越的企业家之所以能够凝聚越来越多的人才,常常是因为他能够主动地、无条件地考虑众人的利益,从而赢得大家的尊重,赢得团队内部的信任与合作。

    但是,这就超出了经济学家的视野,超出了经济人逻辑的解释范围。

    这样,一个更加尖锐的问题摆在了我们面前:

    机械论企业观制造但掩盖了问题,委托代理理论和博弈论发现但解决不了问题,西方的企业理论还有没有出路?



[1] 《韩非子·八奸》:凡人臣之所道成奸者有八术:同床:贵夫人,爱孺子,便僻好色,人主所惑;在旁:优笑侏儒,左右近习,唯唯诺诺,察颜观色;父兄:侧室公子,大臣廷吏,人主之所与度计;养殃:宫室台池,子女狗马,人主之殃;民萌:臣子散公财以说民人,行小惠以取百姓;流行:巧文之言,流行之辞,示以利势,惧以患害;威强:为人臣者,聚带剑之客,养必死之士,以彰已威;(引注时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