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本书写的是少数几位博得奇特声誉的人物。从所有的供学童读的历史课本的标准看,这些人是从来不提起的——他们既不统帅军队,不掌握生杀予夺之权,也不统治国家,在有关永垂历史的那些事件的擘划中很少参与。他们之中,有些人未尝不声明洋溢,但没有一个是民族英雄,有些人曾受到浮辞污蔑,但没有一个可以说是民族败类。然而,他们的多作所为,比之许多政治家的光辉业绩,往往具有更大的决定性意义,比之敌军的出入国境,往往更使人心慌意乱,比之国王或立法院的出于善意或出于恶意的法令,往往具有更加有力的作用。这是由于他们的所作所为,会影响舆论,会动摇人心。
凡是能左右人们的意向的,则其所掌握的权力,就比军人或君王所掌握得的还要大,他们会震撼世界,塑造世界。这些人在行动上极少表现,主要是作为学者,静静地、不引人注目地工作,至于外界对他们有何看法,为毁为誉,则大都不甚介意。但是他们影响所及,会使国家毁灭,大陆爆炸,会支持政权,也会破坏政权,使这个阶级及对那个阶级,甚至使这个国家反对那个国家。这并不是出于他们的阴谋诡计,而是由于他们在思想上具有非常巨大的力量。
他们究竟是些什么人呢?要知道,这里所说的就是那些著名的经济学家。但奇怪的是,我们对这些人所知者何其少。在这个世界上,我们备受经济问题的折磨,经常为经济事务而忧心忡忡,经常要谈论的是经济问题,那么,总以为在这种情况下,对大经济学家,会同那些大哲学家或大政治家一样地家喻户晓。但实际却不是这样,在一般人的印象中,大经济学家只是一些过去的模糊人物,对他们当初争论得那么热烈的问题,一般的态度只是敬而远之。据说经济学的重要性是无可否认的,但这门科学既冷僻又艰深,最好是把它交托给惯于同精深微妙的思维活动打交道的那些人。
再没有比这个想法与实际情况离开得更远大的。那些认为经济学只应由教授们来钻研而与大众无关的人忘记了,这是一门与会使大众陷入困境的那类情况打交道的科学,是关系到千千万万人的生活的。有些人浏览了一下经济学教科书,就断言经济学惹人厌烦,这就跟读了一本数理逻辑入门的人,说学习战术必然枯燥无味的情况一样。
不,那些大经济学家从事研究时,那种激动和紧张的情况,是世界上再没有别的能与之相比的。他们所涉及的思想,与大哲学家的一些思想不同,那是与我们的日常劳动生活没有多大关系的,他们所主张的试行方案,不能像一般科学家那样处于隔离状态下在实验室里进行。大经济学家的想法和见解是会撼动世界的,他们的错误,也足以遗害苍生。
凯恩斯勋爵(他自己就是一位大经济学家)说,“经济学家和政治学家的思想,不管他的想法对还是不对,比一般所认为的作用要大得多。实际上统治这个世界的就是他们,很少是别人。事业家自以为可以完全不受智力上的影响,而实际却往往是某一已亡故的经济学家的奴隶。当权的狂人,听信的是无稽之谈,他们的那种狂暴行为,其根源往往是出自几年以前某一不学无术作家的作品,可以肯定,与思想之逐渐受到侵蚀这一事实相比,既得利益集团的权利,是大大地被夸张了的。”
当热,经济学家并不都是出类拔萃的智者。有许多在编写教科书,有些是极端无知的,有些则抱着极大的热忱在钻研细节。如果认为今天的经济学缺乏魅力,缺乏那种大胆的冒险精神,那就不能怪别人,只能怪经济学的那些实践者。因为那些经济学家并不只是在智力上失惊打怪、大题小做的人。他们以整个世界为题材,用各式各样的态度——愤怒的、因绝望而不顾一切的、对前途怀有希望的——来描写这个世界。他们的工作使异端邪说演化为常识,一方面说明某些常识实际是迷信,其辛劳过程并不亚于一座现代建筑物的逐步构成。
这一些注定要改造世界的人物,形形色色,无奇不有,说起来简直使人难以想象。
他们之中,有的是哲学家,有的是疯子、牧师、股票经纪人、革命者、贵族、美学家、怀疑论者和流浪者。什么国籍、什么职业、什么性格都有。有的才华横溢,有的惹人厌烦,有的喜欢奉承人,有的简直使人难以接近。其中至少有3个,会发财致富,但是有许多人,连自理个人财务这一初级经济学也没有过关。有两个是著名商人,一个始终没有能比旅行推销员的地位更进一步,还有一个则把他自己的财产都花光了。
他们对世界的见解,就同他们财产的多寡一样,个不相同——也从来没有像这样的一群好争论的思想家。一个是妇女权利的终身拥护者,另一个则坚决认为可以用实例证明女子的智慧不及男子。一个认为所谓“绅士”无非是伪装下的野蛮人,另一个则认为“非绅士”才是非开化者。一个广有资财,却主张废除财富,另一个家境清寒,却不赞成慈善事业。他们之中有些人认为这个世界尽管缺点累累,但依然不失为一个锦绣乾坤,有些人则毕生致力于证明情况并不是这样。
他们都从事著述,但是把这些作品集成一个文库时,其内容之驳杂将无出其右。有这么一两个人,他们所写的书远销于亚洲的茅庐泥棚,有些则不得不把他们那些淹没无闻的作品自费印行,但是除了范围极窄的一小圈子以内的人以外,一般读者从未过问。有少数人在文章中所使用的语言足以使千百万人惊心动魄,还有一些人所写的对世人也同样重要,但读时却使人如坠五里雾中。
这样看来,把他们结合在一起的,既不是他们的个性、经历或倾向性,甚至也不是他们的思想。他们的共同特性别有所在,那就是:共有的一种求知欲。他们都被所处的花花世界强烈地吸引住了,他们看到的是这个世界的复杂性和它的表面上的混乱,是在那种岸然道貌掩饰下的残酷行为,首先是因为其同胞先为自己谋取物质财富,然后是因为他们以损人利己为手段,从中夺取分外利益。
我们把这类人物叫作世俗哲学家,这是由于他们企图把人们一切活动中最富于世俗性的欲望——最求财富——包含在他们的哲学方案之内。这也许是哲学家中最高明的,但肯定是再没有比此更能引人入胜或更加重要的。谁会想到去过问一下一个贫寒之家的安排和设计,一个投机者在行将倾家荡产时那副绝望和悲惨的神情,要求法令勿朝令夕改的群众在街头游行示威,或者是一个水果商向他的顾客在笑脸相迎。然而,大经济学家的信念是,正是这些看起来似乎各不相关的线索,可以织成一条壮丽的花毯,从足够的距离来看,可以把这个五光十色的世界看成一个有秩序的行列,使一片嘈杂的喧嚷转为声调和谐的大合唱。
这真是难以索解的信念!然而,结果证明这个说法是有道理的。这些经济学家把他们的模范著作在他们的那些世代里展出以后,上述贫民和投机者、水果商和群众,就不再是在舞台上被莫名其妙地平凑在一起的不协调的演员,而是彼此都知道,在扮演一个角色时不管愉快不愉快,为了使这场得以继续下去,台上的角色就得继续活动下去。经济学家完成了他们的使命以后,一个平淡无奇的、混乱的世界,就变成了个有秩序的社会,就有了它自己的意味深长的生活史。
经济学家所耿耿于怀的就是从事探索社会史的秩序和意义,因此,这也就是这书的主题所在。我们所从事的,不是对原理的一次讲课旅行,而是对足以塑造历史的那些思想的一次观察历程。我们在行程中要碰到的,不仅是教书匠,还有许多穷苦人、群氓、成功和失败的投机者,甚至还有杂货商。我们先要回过头去考察一下,在一些大经济学家所观察到的形形色色的社会中,我们自己社会的根源,这样就会使我们了解这些大经济学家自身,这不仅是由于他们的个性往往是吸引人的,而且是由于他们的思想是有其根源所在的烙印的。
如果我们一开头就从大经济学家的第一位——亚当·斯密他自己说起,那就比较方便。但是亚当·斯密生在美国独立战争时期,而我们必须说明一个使人困惑的事实:有文字记载的历史已经6000年,然而没有出过一位在舞台上占主导地位的世俗的哲学家。奇怪的是,远在法老时代以前,人类就为经济问题奋斗,若干世纪以来,产生了不少哲学家,去多科学家、历史家、艺术家和大量的政治家。为什么独独没有经济学家呢?
我们将用整整一章来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对于比我们自己所处的世界存在得还要早,存在的时间持续得还要久的世界(在那个世界里,经济学家的出现,既不需要,也不可能)在未经探索以前,我们是无法为大经济学家的产生设置一个背景的。我们所关怀的,主要是生在最近两个世纪的少数几个人。但是首先必须了解在他们登场以前的世界,必须留心观察在大变革的动荡和痛苦挣扎中使现代——经济学家的时代得以诞生的那个早期世界。
《几个著名经济思想家的生平、时代、思想》导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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