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威尔:专制权力是如何宰制思想的?
作者:木然
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使得他获得了独具风格的小说家和颇有远见的政治预言家的双重赞誉。他的政治预言成为思想史的组成部分,他对双重思想的创造与阐述给后人分析权力提供了独特视角,后专制权力的现实给他的双重思想提供了不舒服的却又是令人信服的印证。虽然人们不愿意看到双重思想的现实,但它还是伴着高科技赤裸裸地、令人恐惧地展现在人们的面前。它在二十世纪出现,在二十世纪消失。但它的阴影仍在二十一世纪滞留和徘徊。
追求权力,贪恋权力,手握权杖不放,这是人的本性,是政治家不变的本能。奥威尔以其小说家的笔调,揭示了权力的森森白骨。他指出:对于权力的沉醉,永远存在且不断地增长,不断地越来越细腻。每时每刻,永远有胜利的欢悦,践踏束手待毙的敌人的快感。权力就在于给人带来痛苦和耻辱。这样的描写,无疑会使那些政治家感到十分不快,他们所谓的崇高名义的画皮被奥威尔以冷峻的笔刀揭开撕下。自由主义的人性恶、休谟的“无赖假设”、尼采的政治混蛋似乎远不如奥威尔对权力的揭示来得形象、深刻。
尽管如此,任何政治家都从没有放弃对自己握有权力这一事实辩护的权利。在传统社会,他们求助于君权神授、求助于传统习惯、求助于枪杆里面出政权。在现代社会,他们求助于选举里面出政权。在奥威尔的《一九八四》里的老大哥及他领导的党求助于“双重思想”。
专制权力是双重思想的制造者。思想是权力的外衣,权力的外包装。赤裸的权力总会受到或多或少的诟病和质疑。民主权力使思想具有独立性,并能通过宪法保护思想自由。与此不同,专制权力却支配思想,它把人类思想撕得粉碎,然后按老大哥所选择的样子把它再粘合起来。它使思想成为权力的婢女或者权力的延伸。甚至思想本身就是权力。奥威尔眼里的权力就是对人的权力,是对身体尤其是对思想的权力,控制了思想就能控制物质,就是物质也是思想的。专制可以使思想正确,也可以使思想错误。可以使思想成为真理,也可以使真理成为谬误。专制权力能把黑的说成是白的,把白的说成是黑的。奥威尔以形象的、入木三分的语言,描绘了老大哥让思想成为双重思想,从而让权力永远合法,思想永远正确的图案。
老大哥永远是真理和正义的化身,是人类的救世主,人间的上帝。小说里的大洋国的根本信念是:老大哥全能,党一贯正确。但在现实中老大哥并不全能,党也并不一贯正确,这就需要用双重思想和实施双重思想的能力。
黑就是白是双重思想的核心。因为是小说而不是论文,所以奥威尔对双重思想更多是描述的而不是概念分析式的,他没有给双重思想下一个明确的定义,而是说双重思想意味着在一个人的思想中同时保持并且接受两种相互矛盾的认识的能力。它不但具有把黑说成白的能力并相信黑就是白,而且具有忘掉过去曾经有过相反认识的能力,这就要求不断窜改过去,而要窜改过去只有用那个实际上包括所有其他方法的思想方法才能做到。窜改过去一部分原因是使人们没有比较的标准,使人们相信无论现在如何的不好也比过去好,使人们相信现在的好是因为过去总是坏的。另一个主要原因就是保持党的永远的一贯思想的正确性。
双重思想的实质是维护和实现专制权力。人们一般地认为,总有那么一些好的政治集团为人类开辟康庄大道,从上面或外面给普通民众以阳光雨露。他们是先知先觉,能够代表人类的发展方向,代表人民的根本利益,能为人类构建人间天堂。他打破了人类对美好政治集团的幻想,还原一个真实的政治集团。老大哥领导的党当权的表白是:党并不是为了自己的目的而要当权,而只是为了大多数人的利益。它要权力是因为群众都是软弱的、怯懦的可怜虫,既不知如何运用自由,也不知正视真理,必须由比他们强有力的人来加以统治,进行有计划的哄骗。人类面前的选择是自由或幸福,对大多数人类来说,选择幸福更好一些。党是弱者的永恒监护人,是为了使善可能到来才作恶的一个专心一致的派系,为了别人的幸福而牺牲自己的幸福。
奥威尔给我们吹起了一个大大的五彩缤纷的肥皂泡,又残酷地把这个肥皂泡恶作剧般捅破。权力表面的美丽掩饰不了内部的丑陋,看似美女实际上是美女蛇,看似羊,实际上是披着羊皮的狼。党要当权完全是为了它自己。党对别人的好处并没有兴趣。党只对权力有兴趣。不论财富、奢侈、长寿或者幸福,党都没兴趣,只对权力,纯粹的权力有兴趣。权力不是手段,权力是目的。建立专政不是为了保卫革命;反过来进行革命是为了建立专政。
运用双重思想必须达到理性与感性、自觉与本能的完美统一。大洋国的党员贯彻双重思想必须是自觉的,否则就不能够有足够的精确性;但也必须是不自觉的,否则就会有弄虚作假的感觉,因此也有犯罪的感觉。如果把感性与理性、自觉和本能分割开来,感性就会出卖理性,本能就会把自觉推向悬崖边上,说梦话也会成为思想的叛徒。因说梦话肉体也会消失于无,成为乌有之人。
新话是双重思想得以实现的基本形式。新话是大洋国的正式语言,包括A类词汇(日常生活需要的词)、B类词汇(为了政治目的特别构成的词)和C类词汇(科学和技术的词)。新话的全部目的是要缩小思想的范围。采取新话的具体目的一是让人拥护老大哥及其政党提供一种表达世界观和思想习惯的合适的手段,二是为了使得所有其他思想方式不可能再存在。这样在人们采用了新话,忘掉了老话以后,异端的思想,就没有安身之地了,因为异端根本无法思想。
真理部是实现双重思想的主要部门。真理部负责新闻、娱乐、教育、艺术。真理部存在的目的就是使党的每一个预言都有文献证明是正确的。真理部负责窜改历史、伪造历史、负责造谣,随心所欲打扮历史。老大哥很清楚:谁控制过去就控制未来,谁控制现在就控制过去。真理部使全部历史都像一张不断刮干净重写的羊皮纸使得过去的历史在对老大哥及其政党有用时成为有,否则成为无。除此之外,真理部还负责为大洋国的公民提供报纸、电影、教科书、电视节目、戏剧、小说。以便满足党的五花八门的需要,同时还要另搞一套低级的东西供无产阶级享用。
思想警察是贯彻落实双重思想的执行人。老大哥及其政党设立了思想罪,让人惊惧的是:思想罪不会带来死亡,思想罪本身就是死亡。性欲都是思想罪,就连常识都成了一切异端中的异端。作为党员的一个基本条件是党员就要不能思想、不会思想、不想思想、不敢思想。正统的意思是不想——不需要思想。正统即没有意识。思想警察是这一职责的执行人。党员一生下来一直到死,无论是白天还是黑夜,无论是休息还是工作,无论是对自己家人说的话,在梦中喃喃自语的梦话,甚至面部的表情都被思想警察监视着。党员不仅要有正确的观点,而且还要有正确的本能,在思想上和本能上知道黑就是白、白就是黑,知道2+2=4、2+2=5,知道自由即奴役等双重性质的思想就可以了,否则不是必死就是“被自杀“或者“被消失”。
口号化、语录化是实现双重思想的重要途径。一般人的教育水平越高,知识水平越高,见解和趣味就越不同,赞成某种价值等级制度的可能性就越少。而最坏者的特点或专制者的特点就是追求一致性和相似性,所以他们都不喜欢受教育多的人或知识水平高的人,在哈耶克看来,最坏者的理想境界应该是每一个人都没有太多的文化,正所谓知识越多越反动。为了追求相似性和一致性,降到道德和知识标准就是最坏者的最好选择。奥威尔对此也做出了政治预言式的呼应,不断地向群众灌输极其简单又极其粗糙的又不能和不准思考的信条。这样,老大哥将得到一切温顺的和易受骗的人的支持,这些人没有自己的坚强信念而只准备接受一个现成的价值标准体系。只要大声地、喋喋不休地向他们鼓吹这种体系的话。那些思想模糊、不健全并容易动摇、感情与情绪易冲动的人就会接受他们的体系。
思想简单是老大哥最愿意看到的事。思想复杂就是对老大哥的威胁,老大哥喜欢思想简单的人、喜欢无产阶级。因为无产阶级没有一般抽象思想,老大哥除了要求这一阶级有最单纯的爱国心之外别无所求。对思想简单的人来说,几句标语,几句口号,最多就是编一个老大哥的语录就足够。语录是最有效的办法又最立竿见影的办法。老大哥的三句口号:“战争即和平,自由即奴役,无知即力量。”已经深入大洋国的人心。
忠诚于党是实现双重思想的重要标志。爱老大哥就是爱党,爱党就是爱老大哥。老大哥凌驾于党之上,又在党之中。党只是实现老大哥思想的工具。对党忠诚。除了对党忠诚以外,没有其它忠诚。除了爱老大哥以外,没有别的爱。在老大哥的党与个人的关系上,党是目的,个人是党的手段和工具。个人的死不是死,党是永生不朽的。个人有限的生命融入党的事业的无限的生命之中并因此获得了永生。
煽动仇恨是贯彻双重思想的心理机制。训练有素的政治煽动家的煽动都是建立人性的一个基本法则即仇恨基础上的:“人们赞同一个消极的纲领,即对敌人的憎恨、对富人的忌妒比赞同一项积极的任务要容易些。”在哈耶克看来,若要用一个信条将某个集团牢牢地团结在一起以便共同行动的话,将“我们”与“他们”对立起来,是这个信条重要的组成部分。奥威尔以文学和政治预言的方式回应了哈耶克这一观点。老大哥为了纯洁党、构建党的钢铁长城,到处寻找敌人。有了敌人,剩下的就是掀起仇恨了。在大洋国的世界里,除了恐惧、狂怒、得意、自贬之外,没有别的感情。有了对敌人、对敌国、对外界的仇恨,老大哥可以坐享其成,安枕无忧。
双重思想建设从青少年抓起。能够引起思想错误的苗头、萌芽,都被早期的训练给扼杀掉,扼杀的方法就是“犯罪终止”,即在产生任何危险思想之前出于本能悬崖勒马的能力。这种能力还包括不能理解类比、不能看到逻辑错误、憎恨异端。
能够具备实行双重思想的就是老大哥及其党。党的根本目的就是既利用自觉欺骗,而同时又保持完全诚实的目标坚定性。有意说谎,但又真的相信这种谎言;忘掉可以拆穿这种谎言的事实,然后在必要的时候又从忘怀的深渊中把事实拉了出来,需要多久就维持多久;否认客观事实的存在,但与此同时又一直把所否认的现实估计在内——所有这一切都是绝对必要的,不可或缺。甚至在使用双重思想这个字眼的时候也必须使作双重思想。最后靠双重思想为手段,党终于能够抑制历史的进程。
双重思想会使人精神分裂,使人成为具有双重人格的人。奥威尔指出:对双重思想的知与不知,知道全部真实情况而却扯一些滴水不露的谎话,同时持两种互相抵消的观点。明知它们互相矛盾而仍都相信,用逻辑来反逻辑,一边表示拥护道德一边又否定道德,一边相信民主是办不到的一边又相信党是民主的捍卫者,忘掉一切必须忘掉的东西而又在需要的时候想起它来,然后又马上忘掉它,尤其是把这样的做法应用到做法本身上面——这可谓绝妙透顶了,有意识地进入无意识,而后又并不意识到你刚才完成的催眠。即使要了解双重思想的含义你也得使用双重思想。奥威尔对双重思想的描绘,几乎就要把我们带入到精神病院,让我们亲眼看那些精神病人的表演。可是如果我们细想一下专制社会的种种图景,感觉每一个人都是精神病人,社会本身就是一个精神病院。专制权力是造成精神病院的总病根。
奥威尔想说的是:靠欺骗和诺言建立起来的政权是暴政。他的政治预言是2050年双重思想能变成现实,没想到他的预言提前了一个世纪实现了。在二十一世纪,我们的希望是把双重思想留在二十世纪,如果人类不想再犯错误,就把双重思想放在历史博物馆吧。
木然:专制权力是如何宰制思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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