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国民党特务政治看集权与相对民主


 

从国民党特务政治看集权与相对民主
 
曾经担任上海市长和台湾省长的吴国桢,是国民党高层最具知识分子气质和改革思
想的人物之一。由于他试图在台湾推动民主制度,最后不见容于蒋氏父子,被迫远
走美国。他在口述回忆录谈到一次与蒋介石的单独会谈:当时,蒋介石待他相当亲
密,突然问他:“你同经国合作得好吗?”吴国桢回答说:“我们相处得不错,如果
让我提一个建议的话,先生,我不会让经国当特务头头,因为不管他是否做了好事
,人们只会怕他,而不会爱他,尊敬他。如果能让他负责某种人民福利组织,那么
我可以保证,大家都会同他充分合作。”这时,蒋走到壁炉边,揉着头说:“今天我
很忙,以后再谈吧。”

吴国桢一介书生,思想天真。他哪里知道,在蒋氏父子的心目中,情报机构就是权
力的命脉,岂能轻轻放开?对于威权主义领袖来说,让人民“怕他”比“爱他、尊敬
他”更重要。那时,蒋介石还希望吴国桢能够为自己所用,所以没有直接拒绝他的
建议,仅仅是王顾左右而言它。

吴国桢力图用欧美的宪政理念来约束无法无天的特务们,而刚刚败退台湾之后的蒋
氏父子却正需要变本加厉地利用特务机构来控制民众。于是,价值理念的对立最终
导致了双方的决裂。后来,吴国桢才明白,五十年代初期蒋经国“位不高而权重”的
原因正是因为他操控了情报机关和军权:“蒋介石改组了国防部内的总政治部,并
由蒋经国领导。该部可以任命每个师、旅的政治军官,甚至下至连的政治军官,表
面上这些人负责训练和给部队灌输某种思想,但实际上都是军中的密探,蒋想让自
己的儿子经国以这种方式控制部队。从旅长一级开始层层改组指挥部,无论何时,
蒋如要撤换一个人,他会要指挥官提名,但实际上都是由经国筛选的。后来,通常
须有经国的批准,军官们才能被任命为司令官。”而吴国桢本人虽然是名义上的“省
长”和“保安司令”,却连一兵一卒都指挥不动。没有他签发的命令,特务们依然肆
无忌惮地四处抓人。

其实,早在抗战中期,蒋经国就开始领导三青团,组建独立的特务系统。由于他的
权力的延伸打破了国民党政权中原有的中统和军统对峙的平衡格局,导致中统和军
统一致对他产生了无法掩饰的嫉妒。迁台以后,蒋经国更是趁乱将所有的特务系统
全部掌控在自己手上。当时,情报机构的整合尚未完成,不同背景的特务之间还存
在着某种程度的倾轧。吴国桢透露了这样一个生动的细节:有一次,一名特务为了
打击另一个特务派系,悄悄地告诉吴国桢说:“你知道吗,省主席,你家中的仆人
都被特务收买了。”后来,特务还企图制造车祸消灭处处与他们作对的吴国桢,吴
认为蒋经国是幕后的主使者。

长期担任情报机关的首脑,确实如吴国桢所说,给蒋经国带来了相当的负面形象,
但另一方面也使得他有实力顺利接班,成为台湾的实际统治者长达十余年之久。然
而,随著时代的变化,“特务治国”越发显得不合时宜。陶涵在《蒋经国传》中指出
,“彻底摧毁了蒋经国长期以来对情报机关及秘密行动的信念”的一个突发事件,则
是一九八四年震惊世界的“江南命案”。

作家江南(刘宜良)曾经是“情报机关”人员,后来反水,在美国写一本砖头厚
的传记作品痛斥蒋氏父子。“国防部情报局”局长汪希苓曾专门请江南吃饭,以重金
贿赂要求他停止攻击领袖。江南收下钱之后依然痛骂蒋家,形容蒋经国是“中国最
后一个皇帝”,并开始写作蒋经国的两名政敌吴国桢和孙立人的传记,在两部传记
中蒋经国都是以彻头彻尾的“恶棍”的形象出现。

汪希苓受命策划暗杀行动。这一计划也许不为蒋经国所知,但却得到了与特务机构关
系密切的蒋孝武的支持。汪希苓将暗杀任务分派给长期受其支持的竹联帮首脑陈启礼。三
名竹联帮杀手在旧金山江南住宅的车库将“叛徒”枪杀。

 
江南命案发生之后,国际舆论大哗。美国警方侦听到陈启礼向台湾情报首脑“报功”
的电话,台湾方面再也无法抵赖。蒋经国极度震怒,命令“一查到底”。李登辉、钱复、
宋楚瑜等留美回台的官员大为震惊,也深觉羞愧。原本追随蒋经国多年、已经上了年纪的
自由派人士也一样觉得抬不起头来。陶涵评论说:“一个党和政权要靠黑道来威吓敌人,
绝不是他们当年选择国民党的初衷。”当真相水落石出之际,一向主张传统道德的国民党
政权顿时名誉扫地—黑社会向政权的侵蚀,在公众心目中无疑是最不道德、也最腐败的
表现。经过这一事件,垂暮之年的蒋经国终于意识到特务机关之不可恃,他一反过去吸收
优秀青年从事情报工作的做法,而明白指示,不再允许把优秀学生、干部派去从事情报工
作。蒋经国还对国民党秘书长李焕表示,那是“负数”,意味着他对自己创造出的这样一
个怪物充满了无力感。

 
从某种程度上说,江南命案大大改变了蒋经国的思维方式,也加大了台湾变革和开放
的历史进程。正如陶涵所论:“这一事件也重挫国民党内保守派以及情报机关的政治影响
力及道德权威。”此后,长期受到压制的改革派声势渐长,而保守派则江河日下、“好日
子”一去不复返。江南以自己的生命、以血的代价换来了台湾民主转型启动的加速,这大
概是他生前所没有料到的吧?

轮椅上飞起的白鸽

一九五四年四月,吴国桢在美国会见刚从台湾来美的胡适,两人长谈八个小时。在政
治理念上,两人相当一致。会谈中,胡适问及台湾政治犯的人数,吴国桢回答说大约是一
万余人。胡适说:“你错了,我刚回来,我估计超过十万人。”后来,胡适再度接受蒋氏
政权的招安,回到台湾并撰文为蒋氏辩护,甚至指责吴的“背叛”。吴国桢便公布了这则
段谈话。

 
从五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初,蒋经国一直纵容、甚至亲自实施了对反对派和知识分子的
压制和迫害。即使胡适所说的“十万政治犯”也不过是冰山的一角而已,仅“绿岛”一地
就囚禁过大量著名知识分子和政治人物。据美国国务院公布的人权报告显示,台湾的人权
状况在很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都非常糟糕。国民党高层认为,失去大陆的重要原因是宣传
战的失败,因此在台湾大大加强了对舆论的控制。管制媒体和出版物的机关不是党的文宣
系统,而是人们谈虎色变的“警总”。文字狱虽然没有满清时代那么残酷,却也让不少作
家学者家破人亡。对此,蒋经国难逃其咎。我们也不能因为他的历史贡献而消除他的历史
罪责。

 
与此同时,蒋经国利用东西方两大阵营冷战的格局,周旋于美国、中国大陆、俄罗斯
、日本几大政治力量之间,让弹丸之地的台湾岛“举轻若重”、二两拨千斤,成为国际政
治格局中的一个焦点。用陶涵的说法,即便是盟友美国也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而在
台湾岛内,蒋经国积极推动农村土地改革和城市私营企业的发展,大力建设基础工程,并
颇有前瞻性地瞄准以电子信息为主的高科技产业,用了不到二十年的时间便实现了台湾的
经济奇迹。在他逝世前一年的一九八七年,小小的台湾成为世界第十大制造业产品出口地
,以每人平均持有外汇的数值来看,高居世界第一位,平均家庭收入高达五千美元。

 
然而,经济的市场化必然带来政治的民主化和文化的多元化。蒋经国有没有可能继续
带领台湾实现政治的奇迹呢?在我看来,晚年的蒋经国最了不起的作为就是力排众议,锐
意改革,抛弃一党专制,融入世界民主大潮。经济腾飞、新闻自由和政治民主,这是他为
台湾设计的“三步走”的策略。蒋氏意识到,由开放报禁进而开放党禁,谁也阻止不了。
如果继续坚持僵化的专制制度,在他去世之后,台湾将面临重大的危机。于是,他顺应了
历史的大方向,断然决定:晚改革不如早改革,被动改革不如主动改革,死后改革不如生
前改革。

 
托克维尔说过,一个威权政府开始改革自己的时候,也就是最危险的时候。在蒋经国
生命的最后几年,遭遇到了比他早年还要严峻的险滩和激流。     

七十年代末的“美丽岛”事件,差点演变为民众与宪警的暴力冲突。但是,蒋经国始
终坚持不在公开场合对民众大规模地使用武力。他命令维持秩序的警察“打不还手”,当
然更不能对民众开枪了。事件之后,蒋经国首次同意媒体公开报道审判过程。反对派首领
施明德、黄信介等人被判处重刑,不过比起蒋介石时代来已经是“吞舟是漏”了。军事法
庭原本打算把施明德处以死刑,可是蒋经国传话,不得有任何人遭处死刑,只要他在位担
任“总统”,他“不允许台湾岛上有流血”。

 
此后十年间,民间力量日益发展壮大,“一党独大”的状况成为社会发展迫切需要改
变的“瓶颈”。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八日,一百三十五名反对派人物在台北市圆山饭店集
会,党外领袖突然提议即日起建立新党,取名为民主进步党,与会代表兴奋地一致通过。

消息传到蒋经国的官邸,他沉思了半个小时之后,才交待副官通知几位核心高级官员
到官邸开会。据宋楚瑜和余纪忠回忆当时的情形:党政军要员匆匆赶到,蒋经国坐在轮椅
上出现,开口就说:“时代在变,环境在变,潮流也在变。”八十年代中期苏联和东欧的
“解冻”、中国大陆的改革开放以及南韩、菲律宾的变化,对台湾民众和蒋经国本人的心
理都造成了巨大的震撼。在此背景下,当情报部门的首脑呈上一份抓人的名单时,蒋经国
却说:“抓人解决不了问题……政府应该避免冲突,保持镇定。”他决定默许民进党的成
立,只是要求媒体低调报道。他还批评国民党“太骄傲、太自负,从现在起,不能像从前
那样”。这种态度让国民党元老们失魂落魄。会后,有些党内大佬抱怨说:“经国太软弱
了。他应该像他爸爸,把他们(反对人士)丢到海里去!”而蒋经国却一笑了之,他告诉
心腹蒋彦士:“使用权力容易,难就难在晓得什么时候不去用它。”   

一九八七年圣诞节参加“国民大会”的“行宪”纪念大会,是蒋经国去世之前遭遇到
的最尴尬的一件事。由于民进党鼓动群众抗议,李焕等人劝说蒋经国不要出席。但蒋说:
“你们怕他们打我是吧?没关系,他们要打就让他们打好了!一切照常来做做!”当蒋经
国准时到达时,会场外数千群众抗议示威,会场内十一位民进党籍的“国大代表”打出“
老贼下台”的条幅。副官推着蒋经国的轮椅上台时候,国民党人热烈鼓掌,而民进党人则
继续高声辱骂。蒋经国不以为意,安坐在轮椅上微笑着注视会场,并让大会秘书长代他宣
读了五分钟的讲稿。
 
十多天以后、一九八八年一月十三日,蒋经国逝世,一个时代结束了。国民党内部的
保守派为了诋毁反对党,故意放出消息说,在“国民大会”上发生的事故,加速了经国先
生的死亡。但是,其副手却指出,蒋经国曾经说:“民主制度会有紊乱脱序,有时甚至有
令人不愉快的状况发生,尤其也会有让领导人不舒服的乱象发生,我们必须接受这样的情
况。”看来,他对民主的挑战早已有了充分的准备,一个要去拥抱民主的政治家,首先就
得接受来自反对派和民间的最尖锐和最刻薄的批评意见。一生经历过无数波澜的蒋经国,
不会连这点胸襟和气魄都没有。
 
他坐在轮椅上,微笑着放飞了一只雪白的鸽子。
 
在生命中最后的日子里,蒋经国终于完成了由“恶魔”蜕变为“慈父”的凤凰涅槃—对于一个坐在轮椅上的老人来说,这样的举动真是难于上青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