航行


 

 

船和船头的那个标志

正如永航轮采用了最新永动发动机,可以永远在无垠的大海中航行那样,邵珏也永远成了那艘船的一个标志。旅客们在上船前总能看到一些关于介绍本世纪航船的小册子。尽管小册子几经修订,改版多次,但封面仍然还是她站在船头的照片。她那庄严肃穆的神情,妩媚动人的双眼,优美柔和的曲线,无不使旅客对永航轮充满好感和向往。绝大部分人都是因为看了这本小册子的封面,还来不及细看里面的介绍内容,就下定决心上了这艘本世纪最大的游轮——永航轮。

不是一切美好的事物一开始就被认可的。邵珏的行动人们最初并不理解,甚至于还有人把她当作一种麻烦来看。包括后来最最爱她的二副陈云丰当时也认为如此。他曾经提出解决麻烦的最好办法是一了百了,即在月黑风急的夜里将她扔进海里喂鱼。直到记者将她的事迹公诸于世,二副陈云丰才幡然醒悟,痛恨自己如此不辩善恶美丑。所幸的是他的计划还没有实施,尚有弥补的机会。于是他发起了一个轰动的“送饭运动”,让船上的每一个水手轮流给邵珏送饭,以便让邵珏能神采奕奕地站在船头。二副的建议很快得到了和蔼可亲的老船长的同意,老船长亲自在他的舱里召开了一个动员会。

船长室很大,足可以容纳船上所有的中层干部。老船长与其说是人,还不如说是个铁盒子,嵌在船长室的一角。船上没有什么人看到过老船长,他远在建造这艘船时已被造船工人装进用钢板电焊的方盒里。平时他的一切指令由打字员何文传达,何文其实是真正的船长。现在船上的主要干部已进入了船长室,他们都首先怀着敬畏的心情走向那个铁盒子。在盒子上的一个话筒面前向老船长问好,随即屋角的扬声器里会传出老船长慈祥的声音。

人们非常崇敬老船长,并不仅仅因为他是权力和神秘的象征,更重要的人们都发自内心地钦佩他的奉献精神。他这一生走入了盒子,表现了与船同生死的勇气,人们自然无法取代他。他之所以是老船长,因为有这船的时候他就是船长了。他是第一任也是唯一的一任船长,只要永航轮存在,他就是永远的船长,没有人可以代替。

看看人差不多齐了,大副刘伟智踏着正步上前,用军人特有的洪亮嗓音向船长报告:

“报告敬爱的老船长,本船中层干部全部到齐,请老船长指示!”

“同志们辛苦了”。

“船长辛苦了”。

问候完毕,老船长略微停顿了片刻。尽管那是个全封闭式的铁盒,但无形中全体干部仍感觉老船长的眼神仿佛掠过了每一个人,大家都不觉挺了挺身子。

“看了二副陈云丰的汇报材料,得知我们的船头多了一样新生事物,这是造船时所没有的。有一个漂亮姑娘站在了我们的船头,她为我们永航轮而骄傲,我们永航轮也为她而自豪。具体情况大家一定都看过各大报的报道,我也不细说了。下面请我们年轻有为的二副陈云丰谈谈他的建议。”

二副陈云丰整整衣服,从容走向铁盒子。铁盒子边上有一个讲台,是专为发言人而设置的。他向铁盒敬一个礼,鞠一个躬。他知道他面对铁板行礼,老船长未必能看得见,他只是向大家表明他忠于老船长。

“我向老船长汇报了我的一些想法。我们船头有一个漂亮女郎,迎风斗浪每时每刻都屹立在那里,已成为我们船的标志和象征了。”

台下的人们兴高采烈,忍不住激动得直拍手。

“但是,由于我们工作的疏忽,她的生活很苦,风餐露宿。正如记者所写的那样:‘那个标志已在最危险的关头,如果我们不拉她一把,那么她将消失,消失我们的永航标志’”。

台下的干部个个悲伤落泪,互相埋怨,撕打起来。刹时间乱成一片。

大副刘伟智心中暗自欢喜。这个该死的小鬼还想弄出些名堂来,现在可好了,没有他立功的机会。想到这里他回过身来对准管总务后勤的张越之猛打一拳。三副朱仁冲上前去,出于义愤一把抓住二副陈云丰大叫:“你这畜生,为什么不帮助她?!”

正当大家扭在一起,你死我活时,扬声器里传来老船长威严的声音:“不许乱!不许乱!”

全体中层干部又都重新恢复了文静、羞涩的样子,大副、二副、三副们也很快笑容可掬地握手言和。这种殴打事件只要在意见不统一时常有发生,每一次都是来自铁盒子的声音让人们平静下来。铁盒子说:“还是听听二副的打算吧。”

大副尽管满心不悦,但还是第一个拍手表示欢迎二副讲话。他深知自己的地位虽然比二副高,但是二副总能想出一些运动来整自己。如过去的表扬信运动,这次不知是什么下场。

“我建议我们授予她荣誉船员称号,并由伙房将她的伙食纳入计划,由每个船员轮流给她送饭。老船长也已经同意了我的这个设想。”

一阵雷鸣般的掌声。一个穿白大褂的人,踹倒几个拦路的干部跳上了讲台。白大褂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大纸,大声讲到:“我们医务室的三个护士写来了挑战书,请允许宣读”。

“同意”。

铁盒子总是那么宽厚。白大褂得意洋洋地环视了一下众人,嬴弱身子用力地挺起了胸脯:“考虑到我们船头的标志目前生活比较困难,吃不好,穿不好,我们医务室全体人员向船上的其他部门挑战。我们负责她的衣服和身体健康,看谁为她服务得好,大家敢不敢应战!”

台下每个部门的代表都迅速从口袋里掏出了“应战书”,举过头顶,用力摇晃:“我们应战”。

白大褂清清嗓子,继续发言:

“三位小姐还有一个建议。看了报上的文章,我们知道她为纯洁的爱情而献身,她是女人的表率。为了让她的纯洁更加明确化,三个护士小姐表示从今天起让她穿上护士的白大褂。”

“鼓掌!”

人群中不知谁喊了一句,顿时又是一阵热烈的掌声。

 

白大褂和他的三个护士

“白大褂”叫杨隽,是主医师,主要研究临终关怀学。他看上去更象一个病人,但这并不影响他在医学上的造诣。然而,自从他将氯化钾静脉推注作为临终关怀的首选药物手,好日子就不存在了。他在急诊内科工作时,无论别人得了咳嗽,还是腹泄,他总是很镇定且不无关怀地对病人说:“临终的时候要镇定,要努力使自己快活开心。实在痛苦时也可以静脉推注氯化钾。”

病人总是痛哭流涕,由家人搀扶回家。一般都怀疑自己得了绝症,而家人又隐瞒事实,不久全都忧郁而死。杨隽穿上白大褂就有办法让身体强健的人主动接受他的临终关怀。他来到船上是迫不得已,由于病员反映颇多,院长只能让他来永航轮当船医,暂避一时。据可靠统计,该院当年病人死亡率上升了37%,大多数和杨隽有关。当然也不乏输错血、开错刀而死于非命的病人。

三个护士可个个精明强干,船上日常门诊工作基本由她们来主持。她们态度热情,技能娴熟,温暖了病人的心。特别对年轻漂亮的男病人,更是无微不至,关怀体贴。凡是对于一些说不上原因的病,她们都归结于船上男女比例不一样而产生的性饥渴。她们除了晕船、水土不服之外几乎说不出什么病。但她们毕竟是卫生学校毕业的,有着救死扶伤的善良天性,她们不愧是白衣天使。她们在工作之余,往往按照病历上登记的舱位,对病人进行随访。尤其对那些“性饥渴”的病人,更是一丝不苟。她们向他们宣传禁欲的害处及可怕的后果,让病人们真正重视这些病症。

护士李琦正在四等舱看望美国学成归来的博士后研究生韩林。韩林长相十分清秀,手里拿着国际金融方面的原版书躺在铺上专心阅读,根本不注意听李琦的询问。李琦满脸笑容,手中拿着病历卡,为了缩小与韩林之间的距离,消除医务工作者和病人永存的隔膜,她今天特地换了一条法国睡裙。

“你好些了么?”

她摸了一下韩林的额头,轻轻地蹙起双眉:“好象还有一些热度。”

见韩林毫无反应,她更移近了一点探身继续问道:“胸口还觉得闷吗?”韩林终于将头转了过来,手依然拿着书。“我没有说过胸口闷这个症状,我已完全好了,烧也退了,谢谢你!”说完又转过去看他的书。

李琦还是那么认真:“你不久就会有胸闷胸痛的症状了,不信你去问隔壁舱里的记者,我就治好过他的胸闷胸痛。”

韩林有些不耐烦,把身子又往里靠了靠:“可是我没有病!”

“这就是性饥渴病人的典型症状,我要帮你治好它。”

李琦顺势坐到了床上,韩林终于火了:“我再说一遍我没有病,不要你管,你赶快给我走。”

韩林一向讨厌别人打扰他看书,一旦他专心致志于书本时,就六亲不认了。

“变态狂”!

李琦转身跳起,哭骂着走出船舱。因为太急,正和记者撞个满怀。记者看见李琦大哭,赶快献殷勤地问道:“琦琦,怎么啦?”

李琦抬眼看是记者,但哭道:“这个病人变态得厉害,就连自己性饥渴也不承认了。”

记者慌忙将李琦抱住:“那个变态狂,休去理会他。我这里还有一个饥渴的病人。”于是连搂带抱地将她拉进自己的舱里。

 

护士金晶活泼可爱,天真烂漫。无论做完什么事总爱说“第一次”以表明她的纯洁。前不久她爱上了一个“性饥渴”患者,他叫高敏,是国际破产公司的职员。两个人如胶似漆,如今已无法割舍。那天当金晶吃完今天的第一次饭(早饭)后,急急来到医务室上今天第一次班,心里还想着昨天晚上的第一次销魂。正在这时,高敏进入了候诊室。

“没有想到这里的医务室还真好,我第一次发现有这么一位漂亮的护士在这里,要不然我早就病了。”

金晶听到“第一次”自然就对高敏仔细打量了一下。

“小姐,我们第一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金晶不禁满心欢喜,心想这个人一定合得来,又潇洒又会说话。金晶打心眼里已经爱上了他。

“你怎么啦?”

高敏捂着胸口,满脸愁苦:“我有病”。“生什么病了?”“我不知道,你是医生。我第一次听见有医生问病人生什么病的。”

金晶心花怒放,这么多第一次,多有才华。“你随便给我生一个病吧。”

“那好,是‘性饥渴’”。

“我第一次听说这种病。”

金晶实在按捺不住了,探身亲吻了他一下:“我可是第一次在医务室里吻病人”。

两个人第一次拥抱在一起。

 

护士彬彬是一个严肃的人,外表看起来十分端庄。她对工作最为认真,从不无故的出现笑容。在当班时,她总是严肃得可怕,但她对工作却是无私地奉献,技术比其他人都高明。她几次被老船长表彰为优秀护士,她的上进心却引来了晶晶、琦琦的怨恨。无奈杨隽喜欢她,每一次出诊,杨隽总是带着彬彬。因此晶晶、琦琦倒也拿她没办法。彬彬不象琦琦、晶晶那么轻浮、淫荡,她对工作一丝不敬,即使同样在和病人上床时,她也显得一本正经,象是在做体操,不象琦琦、晶晶那么大声叫喊。她是默默地奉献自己,一切为病人着想,事完后便立即赶到下一个舱位。虽然非常辛苦,她却从来没有叫过一声苦,只有一次她心里不是怎么高兴。那是二副陈云丰称自己有病,来挂号。在她面前表扬晶晶的纯洁,昨天夜里他第一次亲吻她,并第一次被女人感动。而彬彬不得不克制心里的不高兴,因为她早已爱上了陈云丰,但陈云丰从不把她放在心上。

三个护士为船头的标志服务实在是非常认真的。她们几乎超越了女人的狭隘和自私,真正为船头的女人所感动。一个人为了爱献一生,她多么执着,多么崇高!现在那个标志已经换上了白大褂,她们高兴的认为她代表了她们,即代表着纯洁的女人。她们轮流给她送去干净衣服,并对她进行全面体检,得知她没有晕船和水土不服时,便放心的离开。

 

流浪汉和不能回家的人

船上有一群流浪汉,船舱过道上永远有他们的身影。这些绅士无力地坐在从服务台领来的席子上,周政仔细地看着经纬分明的草席,对身边的难友方罡说:“这哪里叫卧具,真他妈的坑人!”

方罡微微挪了挪笨拙的身体,以便能舒服些,身上的中山装因穿得太久已皱痕累累,他抬头看看周政,“你洋装笔挺,哪象一个难民?”“我当然不是难民,我是爱国者,要不是土地被外国人批租,我哪里会弄得无家可归。”

“那别人为什么没有出来流浪?”“他们他妈的都是胆小鬼,不敢和洋人讨价还价,我可是战斗到最后了。”周政的眼圈明显湿润了,他那永远不屈的腰似乎挺了一挺:“我们这种才叫中国人的脊梁。”旁边的驼背歪着眼,睨了一眼,插嘴:“你是在和政府讨价还价,会有什么好结果。”周政跳了起来,把西装的袖口往上拉了一拉,没成功,日式西装袖口太细,拉不上去。但他还是抡起胳膊,拉开了架式:“奴才,中国人怕官,官怕洋人,看你这模样,一定是做惯了奴才的。”

驼背无言以对,周政自然不放弃任何演说的机会,他看到了那个黑姑娘正注意这里,扬起脖子慷慨陈词:“正因为你这样的,中国才搞不好。刚解放时让你们从肇嘉浜搬到漕溪路临时住住,等改造好,建了新房再让你搬回去。谁知一临时就是四十年。现在好了,给你新公房住了,可要你出一万五千块钱买房子,凭你那穷相哪里出得了。你倒好,宁愿流浪也不和我联合起来,早早的投降了。现在你不也是在这船上漂泊么?”

“我老实人,哪敢和政府斗”。

“我的屋子被强行拆除之前,你知道消息也不通知我,害得我一下子一无所有”。

“我通知你你也不会投降的”。周政实在按捺不住心中怒火,上去煽了驼背两个嘴巴。

方罡跳了起来,赶快拉开周政,“我是国家干部,你必须听我的。老邻居何苦这样吵,俗话说远亲不如近邻,事已至此,我看算了。”周政也怕驼背发火和自己拼命,既占了便宜则见好就收。

“看在老邻居的面上饶了你这一回,下次我讲话不许插嘴。”谁也不清楚周政的老邻居是什么意思,是指动迁以前隔室而住呢,还是流浪在船上,人靠人邻席而居。

方罡看看没事,于是整了一整中山装想自己的心事。

周政突然想起那黑皮的俊俏姑娘,后悔刚才的鲁莽。悄悄转过头去看黑里俏,却突然发现一双火辣辣的双眼。

从那一天起那双热情的眼睛总是注视着周政。周政感到幸福,他欣喜自己交了好运。当时自己要向政府弄一点钱来,也不过是为了个女人。曾经失去一个女人,现在得到了一个更漂亮的黑里俏,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他们彼此注视着,谁都不好意思开口,怕自己先开口会给对方留下轻浮的印象。甚至于周政几次吻她的时候都没好意思开口。终于他没能弄清她叫什么名字。

周政为了让这个黑姑娘真正崇拜他,视他为英雄,便去找记者,让他来一次采访,举办个诉苦大会,让那些流浪汉将自己的满肚苦水一吐为快。

会议在船尾的会议室召开,流浪汉今天个个都显得精神振奋。周政洋装笔挺,戴着临上船时心上人送他的宽领带,在门口象迎接绅士一样把流浪汉们引进会议室。当然他仍然感觉到背后火辣辣的目光。方罡、刘强、驼背、郑建国等纷纷入内。记者刚刚从护士李绮的怀抱中挣脱出来,他今天要干事业了。他一直恨自己被女人毁了。花前月下,浪费了太多时间。以至于这么长时间里,除了写那个标志的报道有些出名外,其他什么东西都没写,甚至于工作简报也放弃了。

记者刚上船的时候着实也写过不少文字,都是表扬信。那都是表扬陈云丰的,直到他升为二副时,记者才停止为他写表扬信。记者原本打算不写了,可是一天大副刘伟智同意他的要求,办一个速泡面包装袋展览会,他又写过一阵批评信。批评陈云丰,当然批评表扬的理由是一个,都是陈云丰太热情了,有一封批语信这样写:“贵船二副陈云丰实在太热情,常常和我不分彼此,称兄道弟。当着我的面拿走我1000元钱,吃我的东西。我不在舱里时还经常很热情地对待我的老婆。我衷心希望他改掉热情这个毛病。”

为此,他牺牲了与陈云丰的交情,直到他写出了船头那个标志时他们才重归于好。记者办起了一个出色的展览会,会务组一切工作都是伙房的大李、老李和小李承包。记者一生干了第一件合乎他自己心意的事。在开幕式上,大副宣读了老船长写来的贺信,称记者为本船的功臣,荣誉船员。记者根本没想到荣誉有时候来起是这样容易。从那天起,船上有什么事,人们总爱对他说。人们都崇敬他,爱他,记者不禁热泪纵横。

“诉苦大会开始!”

方罡庄严宣布。到底是机关干部,开会方面总有专长。第一个要求发言的是郑建国,他未曾开口泪先垂:“我的股票一夜间变成了废纸,我在口袋里放了三个字条,分别写生、死、走,结果拿到了走,我只得到处流浪。最痛苦的是,现在这个船是封闭式结构,股票行情起落,连听个广播都办不到。我现在是无处可归了,心里面只有股票。讨债的债主已经住进了我家,我只身逃离,老婆自然不能幸免于难。”

他说着说着语不成句、泣不成声。

方罡见周政和驼背讲完土地批租给外国人自此无家可归的情形,船上买不起房子的老人们哭声一片,慌忙接上了口:“这是有一些不合理,本来有房住,动迁也应给房住。我们的工资又不象资本主义国家的高工资里包含有买房费。对此我深表同情,但你们与我相比只是小市民的痛苦,你们听我讲讲一个国家干部的苦恼。我是干部处长,是被人架空了以后,赌气出来的。在单位里,没有一个人对我讲真心话,我看不到任何文件,见不到任何一个领导,也无处申诉。他们出钱买通了一切人,欲置我于死地。我出来的时候,只有这一件中山装证明我的政治身份。”方罡哭诉道,“我比你们更苦,我的政治生命已经死了,我也就死了。”

刘强不屑一顾地看了方罡一眼:“你这是官迷心窍,不愿回家。而我是真正的有家难回,我为搞活经济,长期在外东奔西走,赚了大把的钞票寄回家,没想到去年回家,家庭会议上,老婆和孩子举手表决,一致同意开除我户籍。无论我如何苦苦哀求,他们还是这样狠心的干了。“那一定是有了第三者了”。周政为自己的用词得体而骄傲,他回过头去看到的仍是那双动人的眼睛。

自从周政没做成洋帮,便一向以民族英雄自居,他就痛恨一切为外国人做事的中国人,称他们为汉奸。但他有时心里想为什么日本人还不早一点打进中国,他的两句日本语也不至于料在肚子里。

“第三者日本话也写成第三者,读作“”たいさんしや”。

周政仍然自鸣得意地看着黑姑娘。

记者在笔记本上只记下了“诉苦大会”几个字,其他的什么也没有听见,他在回忆自己站在船头的情景。他站在船头,爱上了那个标志。记者对那个标志满怀激情地表白了自己的爱情,标志立刻转回身来对记者说:“我也十分爱你,你对我怎么样都可以,但爱我必须依我一个条件。”

“依得,一千条也依得。”

“那就是从现在起不要对我讲话。”标志她神情依然严肃。

“诉苦大会”正在继续,场内秩序大乱,人们都互相厮打,认为自己最苦。为了平息这一次动乱,记者宣布下个节目评选最苦命的人。

选票很快收齐,交上了主席台,由记者唱票,黑姑娘在墙上写票数。一会儿结果出来了,每个人都有一票,根本无法选出苦人儿。记者在笔记本上庄严写道:人人都有一张票,人人都有一份苦——都是苦命人。

 

科学家和架空学家

船右舷靠后,有一间比较豪华的船舱。里面放有两张床,住着动力学方面的著名科学家胡全仁以及在架空领导方面非常有建树的架空学专家竺孔荣。他们彼此轻视、互相满怀敌意。胡全仁为了保护自己的实验室,总是到了关键时刻忍气吞声。

竺孔荣看着科学家摆弄那些小零件,显出十分关切的模样问:

“老教授,你真能使这艘船永远航行?”上船这么久,他还是第一次关心科学家的事业。

教授抬起头,双眼混浊无光:“你两秒钟前发出什么声频信号?请重复一遍,最好用机器编码语言。”

“我不会讲机器语言,我问你是否可以让船永远航行。”

胡老停顿了一会,才明白对面床上的竺仁孔的意思,赶快回答:“00110100101000011101010100011111000000110……

竺孔荣没能记清科学家报出的一称串数字,更不明白其中的意义,但他毕竟经验丰富。他架空过所有领导过他和想领导他的人,便又道:“你胡说了些什么?你以为这样就能回避我的问题?”这次是他在陆上找不到来被他架空的对象才跳上这条船的。

科学家又停顿一下,不太流畅地吐出几个字“我全能发明,石油也是我发明的。”他顿了一下又说:“我习惯用机器语言交流,因为他们比人的语言更可靠可便于交流和运算,不过象你这样一个不学无术的人,因为你缺少良知,自然永远还会明白。”

竺孔荣倒是有一些为难了,他的确不懂机器语言,听科学家的中文也很累,他对计算机更不感兴趣,他只知道人们称计算机叫“康屁特”,要架空一个用“康屁特”语言说话的人比放屁总要难得多。这使他精神大振,心想,我只对架空“康屁特”感兴趣。竺孔荣突然看到地毯上的小零件又超过了那根两人商定的三八线,便故意发起火来,用力将一个轴承踢到了一边,科学家慌了手脚,赶快过来抢那些过了线的小零件,嘴里大叫:“00101110101101101101101101……”竺孔荣也没听懂,大体上感觉就是“小宝贝不要过三八线,救命!救命!救命!……”之类的话,竺孔荣看着科学家那一边的上万个小零件高兴得不得了,终于找到架空科学家的办法了。

科学家和架空学家他们住的豪华舱的两边真是相去千里。竺孔荣这一边山清水秀,各种物件有条不紊,竺孔荣每天起床都要拂一遍灰,把一切都架空好以后才算完事。而科学家那一边总是乱七八糟地堆放着零件,供他随时科研之用,他怕有时的一个创造灵感由于找不到零件无法试验而流失。那将是整个人类乃至宇宙的不幸!因此,他从来没有将零件收起来的习惯。不仅如此,为了方便寻找,他的壁灯、吊灯以及所有可以悬挂物品的地方都已悬挂满了零件。当然,这还远远不能满足他排列零件的想法。于是一不注意,零件们便会跑到三八线的对岸,成为引起战争的导火线。

科学家得意时,假如恰巧架空学家心境颇佳(或者表面颇佳),科学家有时也会用人类语言综合一些机器语言,试图和架空学家交流。

“有证据可以说明石油是我发明的。人类正是靠这物质,才运行了数百年。而目前,这些物质将近枯竭时,我又发明无需能源动力的永动器,它将永远运动,不会静止。这是我对人类最大的1010001001000……”。

竺孔荣还是耐心细致地听他说话,心里暗暗制定架空他的计划:一、先打击他的零件(已基本奏效);二、最好发明一种语言将科学家机器语言取代;三、自己接手组建船舶科研实验所,自任副所长,将科学家任命为所长,同时将他架空一次。架空学家知道自己通过行政手段架空人的长处,便打算向科学家提出计划。

“阴阳阳阴阴阳阳阳阴阴阴阴阳……

竺孔荣突然大声对科学家讲。科学家迟疑了一会,他的大脑高速运转,张氏机器语言、刘氏机器语言以及他自己胡氏机器语言都无法正确判别这句话的意思。

“你说的是什么语言,我分析不出,人类所有语言我都有库存,难这是宇宙新星体文明生物群体的语言?请赶快指教。”

竺孔荣连忙答道:“我刚才的话是来自外星系的全息宇宙语,宇宙包括万物,而万物起于阴阳,故万物这根本为阴阳,人们的根本为男女。”

科学家赶快跪倒在地连磕三个响头:“师傅受弟子大礼师傅若不收弟子,弟子终生不起来。”说罢,泪流满面。竺孔荣正中下怀,心中大喜,赶快上前扶起:“多礼了,我收你这个徒弟。”

科学家顿时抱着竺孔荣的大腿:“阴阳阳阴阴阴阳阳阴阴阳阳阳。”宇宙语又响开了。

 

气功、吃和“股”

后勤处长冲进了二副的舱内,大声叫道:“形势不妙,船上的流浪汉们因好几天没吃饱,打算到船长室游行向老船长递请愿书,这样一来我便要受到处理了,老陈你无论如何要救我一命。”

二副心里自然也有一些慌张,后勤处长张越之一向紧跟自己,反对大副刘伟智,要是让他下了台对自己这一条线也很是不利。于是便答道:“不要慌先坐下来”,后勤处长坐在了墙边的一圈沙发里,用期待的目光看着陈云丰。陈云丰是他信任的老上级,自他从海运学院分配到船上时,他就认定他是领导的料,虽然陈云丰当时还只是一个餐厅服务员。陈云丰突然想起了一个好办法,便道:“前一段我不是交待过你,让船上吃白饭的人都练金金刚动静气功,不久都可以辟谷,戒掉吃饭这个恶习嘛?”

张越之连忙回答:“这个法子不中,我教他们练功开始少发食物,有的人的确十来天未进食光靠喝点海水度日,可是他们近日都反映越练功越饿,有个叫周政的流浪汉称他可以吃下海里所有的鱼,可是没有好的渔具,他们每天能够钓到的鱼几乎不到半斤重。为此他们说不久将要游行。”

二副实在有些光火,“那他们为什么不互相吃呢?”

“周政骗驼背洗完澡,正准备开宴的佐料呢!”“是吗,那倒应该到会祝贺一下,你周政可以吃驼背,驼背也可以吃你周政,别人也可以吃你周政。只有这样公平竞争才可能解决温饱问题,大家为生存而竞争。”

后勤处长立刻表示赞同,“我们是不是可以订一个‘人吃人’的法律保护条约,为吃人的英雄保驾护航?”二副点头默许。“快去办吧”。后勤处长站起身来要走,二副又叫住了他,“再让大家饱吃一顿的饭还有么?”“没有了,大多的购粮资金不是被打字员何文和您……”二副没让他说完便赶他走了,心想最好让他先被人吃了。

船上贴出了几张布告。

另辟蹊径,寻找美味

——人类的综合开发利用

 

长期以来,人们在世界上寻找美味佳肴。人们往往只看到燕窝、鱼翅、熊掌等动物之美食,而忽视了人类本身,这真可谓一叶障目不见森林。

据科学研究,人类有巨大的开发价值。人的浑身都是宝,主要可以从以下几方面进行开发利用。

(一)肉质鲜美。几乎没有什么动物象人那样精心喂养,也几乎没有什么动物如人类那样贪吃会吃。因此,人类的肉质细腻,口感滑爽,营养成份高,属高蛋白类,不失为进补上品。

(二)皮质优良。完全不可能有什么动物的皮肤既能如此细洁完好,同时却又艰韧牢固,非刃不破。

(三)用途广泛。人类的血液和骨头可以制成多种建筑材料。

综上所述,希望大家在练金刚动静气功以后,掀起开发利用人类的高潮,度过船上食品、物资短缺的难关。

 

周政也挤在看布告的人群中,他一口气读完布告,兴奋地大声叫道:“真的可以公开合法地吃人了!”他东张西望,寻找驼背,可此时驼背早已逃得不知去向。

郑建国看了布告后感到发行股票的时机到了。他在船头标志身边见到了跪着求爱的二副。

二副心里老大不情愿,恨郑建国坏了他的好事。他才刚表白完自己的爱情,还没有得到可爱标志邵珏的答复,就被郑建国拉到了一边。郑建国说:“新政策刚出台,需要有一种机制来约束,否则随便吃,有人要吃船长和二副怎么办?总该有一个先吃谁的规定”。

“有何高招?”

“何不在船上发行股票呢,一来可以收取手续费,大发横财;二则谁做股票赔了本,想死都还来不及呢,那里你再开发利用他,他不就十分顺从地慷慨赴死了么!这种两全齐美的方法何乐而不为。”

“好办法”,二副心里实在高兴,“下午你到我办公室交份成立公司发行股票的申请书,我连夜送给何文让老船长审批”,“对了,你叫什么?”二副对船上的流浪汉除了方罡之外,很少记得住他们的名字,知道方罡是由于二副羡慕方罡有一身得体的中山装。

“我叫郑建国”,郑建国飞也似地跑回船甲板写他的申请书了。

二副又跑到标志面前:“我的女神,你到底肯施舍一点爱给我吗?”“只要你今后永远不再对我说话,你要我干什么都可以”。

“可是……

二副把要说的话给回了下去,上前一把将标志搂在了怀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