脖子与虫子



 

   脖子与虫子

——《诗·卫风》“领如蝤蛴”补证

 

[壮鹰按]上篇博文,提到《诗经卫风〉中把胖女人的脖子比作蝤蛴,网友的关于蛴螬的评论提醒了我,于昨晚翻出以前读书时随手记下的一些卡片,匆匆成此一条“补证”。还是贴出来,向大家请益。

 

诗经》中多比兴,所以提到了众多的动植物,可以 称作一部古代动植物的百科全书,难怪孔子对他的儿子说: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诗经》所收的诗歌范围很广,光是风诗就有十五国,其区域 遍及大江以北,由于各地的方言岐异,称谓不同;再加上草木昆虫的种群分布和变种又因地而异、十分复杂,故辨清《诗》中的动植物的真实身份殊非易事。从三国 的陆玑撰《毛诗草木虫鱼疏》以来,对《诗经》中的草木虫鱼的考证与注释渐渐地成了一种专门的学问,但有些名字直到现在也还是弄不明白,其中就包括我在这篇 博文中提到的“蝤蛴”。

《卫风》:“领如蝤蛴”,是把一位贵族美人的脖子 比作“蝤蛴”。什么是蝤蛴呢?现在的字典上有两种比较普遍的解释:一是金龟子的幼虫;一是天牛的幼虫。可惜这两种解释都有问题:因为第一、金龟子是水稻的 害虫,只有江南才有;天牛是树木的蠹虫,也生在湿热的南土。而《卫风》是卫地的民歌,古卫地紧靠燕地,位于河北南部,是典型的北方,那里的人是不常见得到 金龟子和天牛的。第二、金龟子和天牛的幼虫,其状皆细长,其色亦不纯白,又有黄毛。而《卫风》中所描写的贵妇人是一位“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硕人”, 也就是又白又肥的胖子。不能想象她浑身胖得如凝结的脂肪,却长着一个又细又长、颜色又不搭配的毛茸茸的脖子。故这些注释是错误的。它是汉唐以后,随着我国 经学重心的南移,由一些江南的文人们根据自己的狭隘经验和一孔之见而铸成的错误。

那么,古代北方的“蝤蛴”究竟所指何物呢?原来, 他就是北方田地里的害虫蝼蛄,北京人叫它喇喇蛄。我是河北迁安人,我们那儿的农民,管蝼蛄的幼虫叫“蠀螬”。我原以为这个名字是个土称,后来一查辞书才知 道,此名字竟见于很久以前的古典。这似乎又一次证明了古人所谓“礼失而求诸野”的道理。小时候跟大人一起春耕,掘地时一锹下去,经常能翻出蜷伏在土中的 蠀螬。它弓腰蜷成一团,饱满肥圆,雪白如玉,在黑黄的泥土中十分显眼。其质地看起来如白色的大理石和瓷器,所以,很长时间,蠀螬的蠀字,在我的心中一直是 瓷器的瓷。那时望着蠀螬,倒没有丰女之颈的联想;但后来读书,得知古人的有关比喻,即亲切体会到此喻之肖似。《文心·比兴》夸奖好的比喻:“物虽胡越,合 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虫子与脖子,相距甚远,但诗人的想象却超出了功利与知性,大胆地取其丰润洁白之“心”,把二者联系在一起,从而达到了摹物 传神的效果。而这样一个出色的比喻,竟由于注者的鄙陋和无知而被掩埋了。西人有言:“坏的语言是用来掩盖思想的”。不错,坏的注释也是这样。

怎见得《卫风》的“蝤蛴”,就是“蠀螬”即蝼蛄 呢?这里又有必要进行一段文字考辨。古之“蝤蛴”,又作“螬蛴”,这是因为螬、蝤二字音近而形似的缘故。司马本《庄子·至乐》:“乌足之根为螬蛴”;蔡邕 《青衣赋》:“玄发光润,领如螬蛴”,注:螬蛴即蝤蛴也。而“螬蛴”传久,又颠倒成为“蛴螬”,通行本《庄子·至乐》:“乌足之根为蛴螬”;《诗·硕人》孔 疏引孙炎:“蛴螬谓之蟦蛴,关东谓之蝤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领如蝤蛴:蛴螬,生粪中。《尔雅》:‘皦,蛴螬也’”皆可证。而“蛴螬”与 “蠀螬”又属同音相假,“蠀”即“蛴”也。按次、资、齐古同声,《易·巽卦》:“丧其资斧”,《汉书·王莽传》引作“丧其齐斧”;《大戴礼记·保傅》: “步中《采茨》,趋中《肆夏》”;《周礼·春官·宗伯》作“行以《肆夏》,趋以《采荠》”,前书的所提的逸诗《采茨》,即后书的《采荠》,《说文通训定 声》:“茨,假借为荠”。茨、荠相通,源于次、齐为一声也。《仪礼·士虞礼》:“明齐溲酒”,注:“‘明齐’,金文曰‘明粢’”;《周礼·春官·小宗 伯》:“辨六齐之名物”,注:“齐,读为粢”;《集韵》:“齐,酒也,通作粢”;《礼记·礼运》:“粢提在堂”,注:“粢,读为齐”。按粢,从米次声,故 次、齐同音;《说文》秶、穧为同 字,亦因齐、次同声也。基于此,王国维考古器“王子婴次卢”的铭文,定“婴次”为“婴齐”(见《学衡》载静安文《王子婴次卢跋》)。而资、次二字古又通, 《诗·小雅·楚茨》:“楚楚者茨”,王逸《楚辞·离骚》注引作“楚楚者薋”,可证。所以“蛴螬”,就很自然地别写作“蠀螬”了。《本草纲目·虫部》:“蛴 螬,又名蠀螬。”

现在就来看看“蠀螬”到底是什么。扬雄《方言》十 一:“蠀螬,秦晋间谓之蠹,或谓之天蝼。”而“天蝼”就是蝼蛄,《说文》:“蝼,蝼蛄,一曰天蝼”。郭璞《尔雅注》:“天蝼,蝼蛄也”。《古今注·鱼 虫》:“蝼蛄,一名天蝼”,皆可证也。“蝼蛄”之“蛄”,可能源于“姑”,是从其幼虫的白洁丰硕有如贵妇而来的,《广韵》:“蝼蛄,一名仙姑。”《本草· 蝼蛄》:“蝼,曰姑,曰婆、曰娘子,皆称虫之名”,吾乡称蚕蛹为“姑娘”,河西称大蛆为“胖丫”,皆可看出此消息。

蝤蛴本来是蝼蛄,为什么后来的注者把它注成金龟子 和天牛呢?前面已经说过,这是汉唐以后经学的中心由北方转到南方的结果。南方人没见过作为蝤蛴的真身的蝼蛄,就把他们所能见到的东西拉来对号入座,殊不知 产在南土的这两位姑娘,可能在种类上与蝼蛄一致,但在具体科属上却有别,尤其在身段上与那位北方仙姑是完全不一样的。古时谈到蛴螬,总强调它的胖,唐代相 术书《月波动中记》卷上有两句看相口诀:“肉多口大蛴螬身,纵得公卿命早亡。”很显然,蛴螬身是形容“肉多”;又,唐人小说《宣室志》中讲过一个灵异故 事,说某少女被妖怪所惑,此妖“衣素衣,貌充而肥”,自称“齐人曹氏子”,后来发现他原来是一条蛴螬,所谓“齐人曹氏子”,正隐其名也。总之,《诗经·卫 风》写贵妇人,以蛴螬喻其颈,正取蝼蛄幼虫之肥白也,正如宋人陆佃在《雅》 中所说:“《诗曰》:‘领如蝤蛴’,盖蝤蛴之体有丰洁且白者,故诗以况庄姜之领。”但陆佃究竟为注家所惑,不敢违拗已成为经典的“天牛”的解释,况且他本 身也是南方人(我想他作为绍兴人,是很难看到北方田地里的蝼蛄的吧),故只好以怀疑推测的口气,用一个“盖”字,表示在细长发黄的天牛的幼虫之中,或许有 个把肥胖洁白的,所以被诗人挑出来比喻美妇的胖脖子。这种“莫须有”的口气和穿凿的推测,正表现了一个错误的注释在事实面前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