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以肥大为美[修订稿]
中国人的观念变革,再也没有比关于人体美的观念转变得更为剧烈了。现在人之怕胖,如避瘟疫,女人体重超过50公斤,就会心急火燎地去张罗减肥,于是吸脂、刮油、禁食,泻腹,以种种自戕的办法力图使自己瘪下来。我曾向一个微胖的年轻人咨询,问她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她 咬牙切齿地回答:“我希望自己瘦没了!”我们大院中有一位在形象上极为困难的老女士,但她硬是凭藉自己的干瘪,荣陞为“时装表演队”的骨干,并且经常登台献艺,去吓唬无辜的观众,在我们整个社区是一道耀眼的风景线。这就是说,对现代人来讲,瘦已不仅仅是美的重要条件,它几乎成了美之本身。
而古人对美的看法则完全不同。打很早的时候起,中国人就固执地认为漂亮的标准就是又高又胖。《诗经》中所歌咏的美人,不管是男是女,都是高大肥硕的:《邶风·简兮》赞美一个漂亮的舞星:“硕人俣俣,宫廷万舞”,硕是肥硕,俣是个儿高,可见高而胖是美的标准;《卫风·硕人》赞美一位贵妇:“硕人其颀,衣锦褧衣。” 颀者长也,硕而颀,也是又高又胖。胖到什么程度呢?——“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柔荑”为植物的嫩芽,“凝脂”是凝结的猪油。 “领”是脖子;“蝤蛴”,后世音转为“蛴螬”,是蝼蛄的幼虫,又白又胖[作者注]。你想想:一身肥膘,脖子如鼓囊囊的虫子,手指如肥满鼓胀的嫩芽,这幅形象,不是足可以当得起现在所谓“一篓油”的雅号吗?后来的蔡邕《协初赋》中写美人,所用的喻体,换得高雅一些:“面如满月,辉似朝日,色如莲葩,肌如凝蜜”,但整个形象与“一篓油”还是没啥区别。然而在古代,这“一篓油”就像麦当娜,绝对是为人们所企慕、所崇拜的偶像。那时人们对妇人不但崇尚肥,而且还越肥大越美,《唐风·椒聊》赞赏女人:“彼其子兮,硕大无朋;彼其子兮,硕大且笃。” 硕大而无朋,也就是“巨无霸”,在古人看来,这样吨位的女人是倾国倾城、漂亮到了家的。
我们读《诗经》,可注意到其中赞扬美人的句子,几乎都离不开“硕”:诸如《陈风·泽陂》:“有美一人,硕大且卷”;《豳风·狼跋》:“公孙硕肤,赤冩几几”;《齐风·猗嗟》:“猗嗟昌兮,硕而长兮” ;《卫风·硕人》:“硕人敖敖”等等,皆为其例。有人可能说,以上所举的《诗经》全是北方诗,南方的审美标准或许有所区别?请看《楚辞·大招》描写美女:“丰肉微骨,调以娱只”。所谓“丰肉微骨”,是瞅着光显肉而看不见骨形,这与现代挑选美人所要求的“骨感”是恰恰相反的;再往下看——“曾颊倚耳,曲眉规只”,这就美得更加惊人,所谓“曾颊”即“层颊”,也就是双下巴,脸与颈的形状不很分得清楚,象外地某个卫视中一位男主持(对不起忘了名字了)。这和《诗经》中所歌咏的美人完全一样,因为《卫风》中曾用“硕大且俨”来夸美女, 《太平御览》卷三六八引作“硕大且媨”。注:“媨,重颐也”,“重颐”与“曾颊”同义,也是双下巴。比人家多一个下巴,这在古代的卫地和楚地都是难得的美态。这说明,以肥大为美的标准,在古代不但不分男女,而且不分南北。
正因为古时以胖大为尚,故“硕人”一词也就成为“美人”的代称,如《小雅·白华》:“啸歌伤怀,念彼硕人”;蔡邕《青衣赋》:“玄发光润,领如螬蛴。修长冉冉,硕人颀颀”;陈琳《止欲赋》:“色曜春华,艳过硕人”之类,都是这样的用例。《左传》中形容美女,叫“美而艳”,《说文》释“艳”为“好而长”,也就是漂亮而高大。从文字上来说,“艳”字从“丰”,而“丰”本身就是肥大饱满的意思。如司马相如 《美人赋》、葛洪《西京杂记》、蔡邕《协初赋》、萧衍《净业赋》等等,都直接用“丰肌”来形容美人。这反映衡量美人只注重肉之质量的倾向。另外,古妇女又美称曰“娘”,娘这个字为俗字,其本字为“孃”,按《说文》训“孃”:“肥大也。”“娥”也是对漂亮姑娘的美称,而“娥”字从“我”,凡从我之字,皆有高大之义。古又称妇女之美为“嫣”、为“娙”。何谓嫣”、“娙”?《说文》云:“嫣,长貌”;“娙,长好貌”;《诗·关雎》中的“窈窕淑女”,是对美女的最经典的称呼,所谓“窈窕”,即《卫风》中“硕人”的形容词“敖敖”之音转,而“敖敖”,《毛传》释为“长貌”。此外,“敖敖”的叠字还音转为双声的“娥媌”:《列子·周穆王篇》:“郑卫之处子,娥媌靡曼”,后来又转为“娥眉”,《楚辞·离骚》:“众女嫉余娥眉兮”。原其本意,敖敖、窈窕、娥媌、娥眉,都是个儿高的意思。后来所谓的“苗条”也是从“窈窕”、“娥媌”转来的,其正诂也只是高大,并不包含有现在的“瘦”的意思。古人于美人,只强调长大为重要条件,《尔 雅》:“委委佗佗,美也”,孙炎曰:“佗佗,长之美。”《论衡》:“上世之人,侗长佼好。”《史记·苏秦列传》:“有长佼美人。”《盐铁论·刺权》:讲中山素女之美,“亦长白女子也。”此类例子颇夥,不一而足。
古时形容男士的美,也多用“美丰姿”这个词,说明 “胖”也是男性美的首要条件。先秦有两个有名的帅哥,一个叫“子都”,一个叫“子充”。而都,大也;充,长也、高也。从他们的名字,就能看出他们之所以帅原是 因为块头大。说到名字,又想起古人的起名,其对“名”与“字”的选择,也突出地表现了那时以长大为美的观念。《左传·隐公元年》载郑公子名吕,字子封。 “吕”,古文亦作“甫”(《尚书》中的“吕刑”,《礼记》《孝经》并引作“甫刑”可证)。而《尔雅》云:“甫,大也。”《淮南子·天文篇》:“仲吕者,中充大也;南吕者,任包大也”;《方言》:“吕,长也。宋鲁曰吕,长亦大也”。而作为他的“字”的“封”,也是大的意思,《诗经·商颂·殷武篇》:“封建厥福”,毛传曰:“封,大也。”《左传·襄公二十二年》载郑国人叫公孙侨,字子产,又字子美。按“侨”与“产”皆长大之意。《说文》:“侨,高(侨、高同音同源)大之人 也”;《尔雅》:“侨,高也”。又云:“大磬谓之乔,大篪谓之产”,是“侨”与“产”皆为长大之意。长大为美,故又字子美。同篇《左传》记宋人名公孙愿绎,字硕父。“愿”和“绎”都是大的意思,《尔雅》:“愿,大头也;愿之言元也“《小雅·六月》毛传:“元,大也。”《方言》:“绎,既广又大也。绎之言奕 也”。《尔雅》:“奕,大也。”所字之“硕父”,《礼记檀弓》正义引《世本》作“石甫”,石同硕,甫同父,而《尔雅》:“硕,大也”;《说文》:“硕,大头也”;“甫”之 “大”义已见上。《左传·文公十一年》载宋人公子充石,字皇父。“充石”,美大之意,《说文》:“充,长也,高也”。《吕览· 必己篇》:“祸充天地”;《淮南子·说山训》:“近之则钟音充”,并注曰:“充,大也。”《孟子·尽心篇》:“充实之谓美,充实而有光辉之谓大。”是充者,美也,大也。石通硕,当然也是美大。而作为他的字的“皇”,亦美大之意。《尔雅》:“皇皇,美也”;《尸子·广泽篇》:“皇,大也”;《周颂·执兢》:“上帝是皇”,毛传曰:“皇,美也”。可见皇者,既是大,又是美,而美即大也。又《左传·庄公十一年》载宋人南宫万,字长。按万乃曼之通假字,《诗·鲁颂·閟宫》:“孔曼且硕”,毛传曰:“曼,长也”。古有 “万舞”,万舞即“曼舞”,舞人皆长大,故谓之曼。所以,此人的名字“万”,与其字“长”,也是一个意思,都寄托着那时的人对美的要求。再从反面来说,胖大既为美,那么瘦小当然就意味着丑。古书中说人长得“困难”,常用“貌寝”一词,《汉书·田蚡传》:“田蚡为人貌寝”,颜师古注:“短小曰寝”。
有人说,古代不也有看好瘦子的时候吗?如喜欢细腰的楚庄王,喜欢赵飞燕的汉成帝。是的,这是事实。但偶尔地喜欢一下瘦,那只是以胖为美之观念的另一种表现。就好比一个人整天吃肉,腻了,突然想吃窝头。窝头对于他,偶尔解腻而已。故即使他吃窝头,他在理性上也决不否认肉还是比窝头好吃。所以,从整个中国的古代史来看,以胖为美的正统的审美观一直没有被动摇过。
也正因为古代是这样的一种审美尺度,所以君主选美 也就多选高大的女人。《史记·田敬仲世家》记齐国选美:“选齐国中女子长七尺以上为后宫”。汉朝的选美有法律:“八月选女,必身长合度,长白即美德。” 《后汉书·冯秦传》载冯燕身长不满七尺,“常自耻短陋,恐子孙似之,乃为子伉娶长妻”;《唐书》亦言唐玄宗挑选身长女子侍太子。这是对女子的挑选,其实对男人的选举也是一样,身高体胖者每列为首选。汉初建学校,选博士子弟,要外貌端正,身材高大的,而且要脱衣检查,身上不能有伤疤(“身无金痍痼疾”),就像 北京老太太选购水果那样的苛刻。唐代取士,举子在进入专业考试之前先要通过“四选”,那就是身、言、书、判。而作为第一关口的“身选”,就是检查考生的身材相貌,要选丰满伟岸之人,矮子瘦子一律淘汰。唐传奇中常常描写赶考的举子与妓女恋爱的故事,大概也和举子的堂堂相貌能赢得妓女的欢心有一定的关系。特别要提到的是,在古代,一个男人的胖大伟岸的身材,不仅能得到女人的爱,甚至还能救命。《汉书》载:张苍犯罪当斩,他脱了衣服,伏在砧板上等着挨刀时,监 斩官王陵看他体白而肥,光滑如瓠,心甚爱之,就到刘邦那儿为他说情,后来果免一死。——这就是美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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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注]这个解释,引起了一些网友的注意,其中有一条匿名的帖子留下了这样的指教:“我要告诉李壮鹰先生,蛴螬,是金龟子的幼虫,不是蝼蛄的幼虫,而且蝼蛄根本没有幼虫,他小时候叫若虫,长大了叫成虫。那个李什么教授,不要在这里误人子弟了”。很显然,这位网友是查了字典的。我必须说,这是一个好习惯。“读书难字过”,虽然是大诗人杜甫说的,但是我不赞成,我赞成这位朋友“读书难字查”的态度。但是这位朋友可能有点急于写出自己的评价,所以忘了多查几部。因为他如果看看其他的辞书,还可以发现好多别的解释,如有的把蛴螬说成天牛的幼虫,有的说成是蜣螂的幼虫,也有的旧注,干脆把它讲成大蛆。兴许博雅的您还可以找几本古书来看看,如陈启源的《毛诗稽古录》、陈大章的《诗传名物集览》之类,您会看到对蛴螬更多的训释。面对着这种言人人殊的情况,您也许才会感到:对某些事情的真知并不是靠查字典或者点击一下搜索引擎就能够获得的。作为一个学人,我不敢说我的每句话都对,但是我可以凭我的“李什么”的名义保证,我的话在写出之前,都力求持之有故,“不打诳语”。关于我对“蛴螬”和它的喻意的释读,等有时间,我会诚恳地提供给您,以期再次求得您的指教。
脖子与虫子 ——《诗·卫风》“领如蝤蛴”补证
[壮鹰按]感谢网友的关于蛴螬的评论提醒了我,于昨晚翻出以前读书时随手记下的一些卡片,匆匆成此一条“补证”。还是贴出来,向大家请益。
《诗经》中多比兴,所以提到了众多的动植物,可以称作一部古代动植物的百科全书,难怪孔子对他的儿子说:学《诗》可以“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而《诗经》所收的诗歌范围很广,光是风诗就有十五国,其区域遍及大江以北,由于各地的方言岐异,称谓不同;再加上草木昆虫的种群分布和变种又因地而异、十分复杂,故辨清《诗》中的动植物的真实身份殊非易事。从三国的陆玑撰《毛诗草木虫鱼疏》以来,对《诗经》中的草木虫鱼的考证与注释渐渐地成了一种专门的学问,但有些名字直到现在也还是弄不明白,其中就包括我在这篇博文中提到的“蝤蛴”。
《卫风》:“领如蝤蛴”,是把一位贵族美人的脖子比作“蝤蛴”。什么是蝤蛴呢?现在的字典上有两种比较普遍的解释:一是金龟子的幼虫;一是天牛的幼虫。可惜这两种解释都有问题:因为第一、金龟子是水稻的害虫,只有江南才有;天牛是树木的蠹虫,也生在湿热的南土。而《卫风》是卫地的民歌,古卫地紧靠燕地,位于河北南部,是典型的北方,那里的人是不常见得到金龟子和天牛的。第二、金龟子和天牛的幼虫,其状皆细长,其色亦不纯白,又有黄毛。而《卫风》中所描写的贵妇人是一位“手如柔荑,肤如凝脂”的“硕人”,也就是又白又肥的胖子。不能想象她浑身胖得如凝结的脂肪,却长着一个又细又长、颜色又不搭配的毛茸茸的脖子。故这些注释是错误的。它是汉唐以后,随着我国经学重心的南移,由一些江南的文人们根据自己的狭隘经验和一孔之见而铸成的错误。
那么,古代北方的“蝤蛴”究竟所指何物呢?原来,他就是北方田地里的害虫蝼蛄,北京人叫它喇喇蛄。我是河北迁安人,我们那儿的农民,管蝼蛄的幼虫叫“蠀螬”。我原以为这个名字是个土称,后来一查辞书才知道,此名字竟见于很久以前的古典。这似乎又一次证明了孔夫子所谓“礼失而求诸野”的道理。小时候跟大人一起春耕,掘地时一锹下去,经常能翻出蜷伏在土中的蠀螬。它弓腰蜷成一团,饱满肥圆,雪白如玉,在黑黄的泥土中十分显眼。其质地看起来如白色的大理石和瓷器,所以,很长时间,蠀螬的蠀字,在我的心中一直是瓷器的瓷。那时望着蠀螬,倒没有丰女之颈的联想;但后来读书,得知古人的有关比喻,即亲切体会到此喻之肖似。《文心·比兴》夸奖好的比喻:“物虽胡越,合则肝胆。拟容取心,断辞必敢”。虫子与脖子,相距甚远,但诗人的想象却超出了功利与知性,大胆地取其丰润洁白之“心”,把二者联系在一起,从而达到了摹物传神的效果。而这样一个出色的比喻,竟由于注者的鄙陋和无知而被掩埋了。西人有言:“坏的语言是用来掩盖思想的”。不错,坏的注释也是这样。
怎见得《卫风》的“蝤蛴”,就是“蠀螬”即蝼蛄呢?这里又有必要进行一段文字考辨。古之“蝤蛴”,又作“螬蛴”,这是因为螬、蝤二字音近而形似的缘故。司马本《庄子·至乐》:“乌足之根为螬蛴”;蔡邕《青衣赋》:“玄发光润,领如螬蛴”,注:螬蛴即蝤蛴也。而“螬蛴”传久,又倒成为“蛴螬”,通行本《庄子·至乐》:“乌足之根为蛴螬”;《诗·硕人》孔疏引孙炎:“蛴螬谓之蟦蛴,关东谓之蝤蛴”;陆玑《毛诗草木鸟兽虫鱼疏》:“领如蝤蛴:蛴螬,生粪中。《尔雅》:‘皦,蛴螬也’”皆可证。而“蛴螬”与“蠀螬”又属同音相假,“蠀”即“蛴”也。按次、资、齐古同声,《易·巽卦》:“丧其资斧”,《汉书·王莽传》引作“丧其齐斧”;《大戴礼记·保傅》:“步中《采茨》,趋中《肆夏》”;《周礼·春官·宗伯》作“行以《肆夏》,趋以《采荠》”,前书的所提的逸诗《采茨》,即后书的《采荠》,《说文通训定声》:“茨,假借为荠”。茨、荠相通,源于次、齐为一声也。《仪礼·士虞礼》:“明齐溲酒”,注:“‘明齐’,金文曰‘明粢’”;《周礼·春官·小宗伯》:“辨六齐之名物”,注:“齐,读为粢”;《集韵》:“齐,酒也,通作粢”;《礼记·礼运》:“粢提在堂”,注:“粢,读为齐”。按粢,从米次声,故次、齐同音;《说文》秶、穧为同字,亦因齐、次同声也。基于此,王国维考古器“王子婴次卢”的铭文,定“婴次”为“婴齐”(见《学衡》载静安文《王子婴次卢跋》)。而资、次二字古又通,《诗·小雅·楚茨》:“楚楚者茨”,王逸《楚辞·离骚》注引作“楚楚者薋”,可证。所以“蛴螬”,就很自然地别写作“蠀螬”了。《本草纲目·虫部》:“蛴螬,又名蠀螬。”
现在就来看看“蠀螬”到底是什么。扬雄《方言》十一:“蠀螬,秦晋间谓之蠹,或谓之天蝼。”而“天蝼”就是蝼蛄,《说文》:“蝼,蝼蛄,一曰天蝼”。郭璞《尔雅注》:“天蝼,蝼蛄也”。《古今注·鱼虫》:“蝼蛄,一名天蝼”,皆可证也。“蝼蛄”之“蛄”,可能源于“姑”,是从其幼虫的白洁丰硕有如贵妇而来的,《广韵》:“蝼蛄,一名仙姑。”《本草·蝼蛄》:“蝼,曰姑,曰婆、曰娘子,皆称虫之名”,吾乡称蚕蛹为“姑娘”,河西称大蛆为“胖丫”,皆可看出此消息。
蝤蛴本来是蝼蛄,为什么后来的注者把它注成金龟子和天牛呢?前面已经说过,这是汉唐以后经学的中心由北方转到南方的结果。南方人没见过作为蝤蛴的真身的蝼蛄,就把他们所能见到的东西拉来对号入座,殊不知产在南土的这两位姑娘,可能在种类上与蝼蛄一致,但在具体科属上却有别,尤其在身段上与那位北方仙姑是完全不一样的。古时谈到蛴螬,总强调它的胖,唐代相术书《月波动中记》卷上有两句看相口诀:“肉多口大蛴螬身,纵得公卿命早亡。”很显然,蛴螬身是形容“肉多”;又,唐人小说《宣室志》中讲过一个灵异故事,说某少女被妖怪所惑,此妖“衣素衣,貌充而肥”,自称“齐人曹氏子”,后来发现他原来是一条蛴螬,所谓“齐人曹氏子”,正隐其名也。总之,《诗经·卫风》写贵妇人,以蛴螬喻其颈,正取蝼蛄幼虫之肥白也,正如宋人陆佃在《埤雅》中所说:“《诗曰》:‘领如蝤蛴’,盖蝤蛴之体有丰洁且白者,故诗以况庄姜之领。”但陆佃究竟为注家所惑,不敢违拗已成为经典的“天牛”的解释,况且他本身也是南方人(我想他作为绍兴人,是很难看到北方田地里的蝼蛄的吧),故只好以怀疑推测的口气,用一个“盖”字,表示在细长发黄的天牛的幼虫之中,或许有个把肥胖洁白的,所以被诗人挑出来比喻美妇的胖脖子。这种“莫须有”的口气和穿凿的推测,正表现了一个错误的注释在事实面前的尴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