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涌影评:华语传媒大奖片赏析(二)


    我在此篇文章中,要推出的,是我对姜文的作品《太阳照常升起》所写的影评。此片也入围了“2008年第八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故事片奖的第二轮提名名单。这部影片表面上看来似乎很散,不管是故事、人物还是对白,都好像不合逻辑,还有一些痴人说梦的味道;可是,静下心来看,看完仔细想,我却觉得这部影片非同一般。姜文确实很有表现电影魅力的天赋,此片也标志着,他真正的从一个出色的演员,成为了一个出色的导演。影片给我的总体印象,是《红楼梦》里的一句话:“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下面,就是我对此片的欣赏和解读,我的影评主题是:姜文是戏还是迷?
    看文学艺术作品就像喝水一样,有时需要大口大口地喝,像喝凉白开那样,比如看金戈铁马的厮杀,和惊心动魄的打斗;有时却需要慢慢地品,像喝好茶那样,比如看含蓄深刻的故事,或是意味悠长的画面。我刚刚看了姜文的作品《太阳照常升起》,看的时候有些莫名其妙的,甚至是荒诞怪异的感觉,不知道他这出戏想给我们说点什么。可看完之后,我又觉得他用心良苦,他话里有话,戏里有戏。
    先说这片名吧,《太阳照常升起》,什么意思呢?它让我想到了一句话“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年年岁岁,花是相似的,太阳也照常升起,但是,人呢?每个时代的人,却是很不相同的。影片要给我们讲述的,就是在这太阳照常升起的日子里,不同时代的人,身上所发生的不同的故事。
    这部影片分成了四大板块,姜文在这四个板块的前面都给我们做了个提示,分别写上了:1976年春,南部;1976年夏,东部;1976年秋,南部和1958年冬,西部。表面看起来,他是在告诉我们时间和地点,仔细一想,这个时间只是一个象征性的时间,他要给我们讲的故事,发生在那个时间所代表的那个时代-文革时代。故事从1976年的春天说到夏天,再说到秋天,但却没有那年的冬天。我们知道:1976年是中国一个非常特殊的年代,到了中秋,文革就结束了;这部反思文革的戏,当然也就说到这年秋天就结束了,不再说这年冬天的故事了。
    故事的第一板块中,最突出的是两个人物,这是一对母子。儿子叫那个女人-妈,村里的人对儿子提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也说-你妈。这个女人原先是很正常的,可是,有一天晚上,她做了一个梦,梦到了一双带鱼的花鞋,于是,第二天醒来,她赶快跑到集市上去买了一双这样的花鞋。在拿着鞋往回走的路上,这鞋被鸟叼走了,这个女人也由此疯了。她整天想爬树,爬得很高,而当她的儿子来找她回家的时候,她会莫名其妙地狠狠抽打儿子。这个故事好像有点不可思议,这个女人是谁呢?
    我们可以想一想:妈这个称呼,我们一般会用来称呼谁?我们管生自己的女人叫妈,此外,还有姑妈、姨妈、舅妈、干妈等。如果我们的思路只在亲属圈子里转得话,就不知道这戏里的妈说的是谁了。转念一想,除了这实叫的妈之外,还有一种妈的象征性的称呼,妈又是母亲,亲属之外的女人也有叫母亲的吗?我们想到了一个词汇:母仪天下。这话是用来说谁的呢?现在没完没了的古装戏里,可没少用这个词;那是皇上用来提醒皇后的,让她注意母仪天下的身份。说得是皇后,也可以把概念放大了,皇后又是什么人呢?是第一夫人,所以,第一夫人都可以和母仪天下联系在一起。在文革那个年代,谁是第一夫人呢?没有别人,只有一个女人,她就是江青。这么一想,我们就明白了,妈这个女人,代表的是江青。
    有人可能会说了,江青和鞋有关吗?她疯了吗?大家想,鞋,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有穿的鞋的意思,也还有另外一个象征的意思。有一次,我到一座江南古镇去,看到一个卖小礼品的店里在卖一种用稻草编的小草鞋,那鞋小的怕是刚出生的婴儿也穿不上吧,再者,谁会给婴儿那娇嫩的小脚,穿上磨脚的草鞋呢?小店里卖的小草鞋,不是为了让谁买回去真穿的,它的最主要作用是避邪,因为鞋通邪。这么一想,就不难理解那双神秘花鞋的作用了。它让妈得了鞋,也就是中了邪,所以,妈疯了。姜文并不想去分析那个敏感的政治问题,他不是政治家,他也不想展开去分析江青这个女人是怎么从正常变得疯癫的,他只是笼统地点了一下:这个女人是因为中邪而疯的。
    有人会说了,江青疯了吗?我怎么没有听说呢?这个疯,也不是实写的。我们在现实中会说一些丧失理智的人:“你疯了吗?”也会对一些放肆地大吵大闹的女人说:“你这个疯女人。”可见,疯,并不一定是病理上的疯,它还可以指人的言行失控而表现出的疯狂。而疯狂这个词用在文革中江青这个女人身上,真太贴切了。曾经是三十年代上海滩上电影女明星的蓝苹,当时还是很正常的,有着一般女人渴望的美貌,也有着她特有的坚强上进的一面。不管是从她的事业追求还是从她的爱情婚姻上看,她都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女人了。可是,当她走进了60年代末70年代初的文革时代,也不知中了什么邪了,这个女人变得让我们不认识了,而且越来越疯狂。她有时打扮怪异,比如,戴上男人的军帽,却在那军帽的外面连头带帽地扎上一条女式围巾,搞得男不男女不女的;至于她那些疯魔的举动,我就不想多说了,经过那个时代的人都能看到或是听到。
    姜文戏里的那个疯妈还不仅是疯了,她还有一个典型的疯的举动:老是想上树。上树指什么?我们说爬树,那是在比喻登高。原来在地上站着的江青,在文革中最突出的表现不就是登高吗?看看她极力推崇的那些样板戏和戏里那些她精心打造的女主角,不难看到:这些女杰们最习惯的动作,就是突然冲向一个小高台,然后,振臂大声一呼:“同志们”,于是戏的高潮出现了,戏的矛盾也因此迎刃而解了。江青自己不也在那个时代,登上了国家政治的高舞台吗?登高是江青的人生追求,她疯了以后,更是拼命地想登高了。
    对这个疯女人,戏里还有一个情节点了她一下,那就是表面上看来挺滑稽的疯妈读诗。疯妈装腔作势地用方言读到:“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孤帆远影碧空尽,惟见长江天际流”。那股卖弄劲,那种装腔作势的腔调,都恰到好处地点出了江青在文革舞台上的表演特点;而那方言,让我想到了更多的人和事。
    万幸,76年,疯狂的女人死了,戏中的疯妈死了,现实中的江青也在政治舞台上死去了。对于那个时代来说,是一段记忆;对于别人来说,是一种解脱,尤其是疯妈的儿子。
    和疯妈配戏最多的是她的独子,这孩子长大了以后有一个身份-小队长。小队长是什么?大家不能否认的是,他职务再小,也是一个官呀!它的象征就是这个官字。一个当官的人让他的疯妈无缘无故地拼命抽打,考虑到她特有的尊贵身份,再怎么着她也是妈呀?做儿子的哪能不忍着呢?在那个时代里劫后余生的官员们,看到这个情节怕是感慨万千吧?无缘无故的、莫名其妙的,老是挨这疯女人的抽打,还不敢反抗,不能抗争,这个女人很有身份,是官的妈,官员们又能怎么样呢?除了忍气吞声,委屈求全,还能怎么样呢?那个时代的官员们,或者跟着疯妈一起去疯狂,或者就要像她的儿子那样,忍辱负重地活着了。
    戏里的第二段故事,是讲一群女人和一个男人的故事。女人中,一个女人是女医生,一群女人,是食堂的女炊事员;而那一个男人,则是一所学校里的老师-梁老师。这段戏在于表现文革时代一个特有的社会现象:人性被压抑和其中必然出现的性饥渴。女医生的优雅代表着上流社会的表面光鲜,平民化的女炊事员,则代表的是广大下层社会人们的想法。食堂也有它的象征意味。人们经常说,食色性也;可见,最容易用来与色和性做比方的,就是食了。
   在那个时代,食,人们未必能吃得饱,有定量在那儿控制呢,而性就更不要想了。8亿人民8个戏不说,里面的男女老少全是光棍。最典型的是《红灯记》,一家三代三口人,没有任何的血缘关系,老太太原来是中年男人的师母,而小姑娘则是中年男人师兄弟的女儿,全家人没有一个有爱人、有配偶的,也完全不想这人间的情爱之事。其它的戏也是如此,《龙江颂》里的江水英和《海港》里的方海珍,都挺漂亮的,也都正直青春妙龄,可都是铁姑娘,不要情、不要爱、更不要性。问题是戏里的人能那样活着,现实中的人就很难了。
   表面上是高雅的女医生,或是俗气的女炊事员,可都架不住心理那股欲火在燃烧呀!于是乎,炊事班里有人打进了一个流氓电话,每个女人都想去听听那流氓话是怎么说的,渴望从那流氓话里得到一点性的宣泄。可不都是嘛,男人骂流氓话、说流氓话,同时宣泄了性欲念;被动的女人听流氓话,又何尝没有一种意淫的快感呢?当碰到那个魅力型的中年男教师梁老师病倒在医院的时候,那性饥渴的女医生和炊事班的女代表再也克制不住了,她们不顾一切地冲到了病房里,情急似火地向这个男人表白了她们的炽爱。就这么一个男人,至于让一堆美貌的女人们如痴如醉吗?这段戏有着漫画一样的效果,虽然有些夸张、有些变形,却让我们心领神会。我们知道什么叫“饥不择食‘了,知道什么叫“抽刀断水水更流了”。过于禁欲的结果,不是禁住了欲,而是蓄集了欲,一旦逮着机会,那欲水就会视如破竹地疯狂冲下来。这种情饥渴和性饥渴,是那个禁欲时代特有的表现。现在的少男少女们动不动就和情人同床共枕的,是很难体会到那个时代的情缺乏和性缺乏的。这是一段小品式的表演,让我们看的时候哈哈大笑,笑过了之后,又想哭。那个时代的人可真不容易呀!
    这部戏的第三板块,说的是学校里的唐老师带着老婆下放到了故事发生的村里的故事。也是戏中有戏。唐老师和他老婆是文革中典型的两种人。唐老师尽管受到了不公正的待遇,被下放到了这个偏僻的山村里,可他的心里永远是阳光灿烂的,永远是童心未泯的,他特别喜欢和一帮孩子们在一起,说说笑笑的、打打闹闹的,这是一个有着坚定的理想和信念、百折不挠的汉子。我们国家在任何时候和任何年代里,都不缺少像唐老师这样有着良好的精神状态、积极向上的人,他们把人生的低谷、暂时的磨难,当成了天空中不可能没有的阴云和寒流,他们坚信太阳总有照常升起的时候。唐老师的老婆,是一个从南洋回来的女人,她没有唐老师那样的人品和他那样的精神,她象征的是另外一种人。她老公经常在山里玩,忽略了她,让她感到寂寞,她挡不住诱惑,一个四十岁的女人竟然和20岁的男人偷起情来了;也让外男在她丈夫之后,也体会到了她那像天鹅绒般的肚皮。本是一对夫妻,同样的命运、同样的经历,可是,这做人的原则和精神状态咋就那么不一样呢?丈夫始终那么乐观、那么爽朗,而妻子却在这种大起大落中,变得消沉、变得堕落了。当丈夫在大山里带着孩子们寻找快乐的时候,妻子却更想躲在家里用性的宣泄来麻醉自己,来躲避人生的失落带给自己的冲击。这两种人不正是文革那个时代最常见、也最典型的两种人吗?丈夫让我们看到了我们这个社会的百折不挠和自强不息,妻子则让我们看到了在社会的动乱和灾难面前,人性的脆弱和无奈。
    这部戏的最后一个板块,突然把已经走到了76年秋天的故事,一下子拉回到了1958年的冬天。为什么要说1958年的故事呢?姜文没有经历过那个时代,他出生于60年代的初期,可是,他看到过的电影和听别人讲到的故事,让他知道了那个年代在我们国家也是特定的,那是一个纯真的年代。那个年代,人们把解放军称为最可爱的人;人们特别富有牺牲精神,甘愿抛弃大城市的享受,到西北的戈壁沙滩上去,为国家建功立业。那个年代还有一个特点,那是苏联人民满怀豪情和理想的年代,也是中国人民以他们的苏联老大哥为榜样和楷模的年代。所以,戏里给我们展示了这个年代的特征:热情奔放的苏联歌舞,和因为崇拜苏联老大哥而把自己的中国名字也改成了苏味名字的阿辽莎。那个时代也是一种肯定,是对新中国的颂扬,它告诉我们:建国之后,虽然有过像文革那样的荒唐年代和疯狂年代,但也有过在文革之前的一段纯真年代和理想年代。这个年代,让很多人至今怀念不已,它也是新中国美好生活的一段永恒记忆。
   在这个年代里,姜文也给我们展示了这样一幅画面:一辆列车在铁道线上飞快地奔跑着,那是祖国前进的列车,那是新中国在那个时代发展建设的快速列车;路上铺满了鲜花,那是新中国的人民发自内心的喜悦和对美好生活的真实感受;鲜花丛中,有一个新生的孩子,那是一个漂亮的、健康的、活泼的、可爱的小男孩,他象征着新生的国家和新生的人民。我们在很多年以后,都会记住这部影片中的这个经典镜头的:鲜花丛中,那个天使般的孩子。
    姜文是个天赋很高的艺术家,他弟弟姜武在接受记者采访的时候曾经说:“我哥是个天才。”而姜文一听到他弟弟的这句话,马上就表现出了他特有的爽直:“胡说八道。”天才这话我不想说,我看到:姜文,不管是他的表演还是他的导演,都有很高的艺术悟性和他对艺术的特有把握和追求。
    我们欣赏文艺作品,也就像喝水一样:大多数时候、大多数人可能更想喝点淡水;但也有的时候、也有的人会觉得淡水太乏味了,希望品一杯茶,那样更有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