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童年（五）
五
今夜很是宁静，没有月亮，连一丝风也没有，我们来到大树下，妈妈把用提篮提来的东西一样一样摆了出来，蜡、烛、香、钱纸、送鬼的水饭、刀头肉（切得四四方方的肉）。刀头肉是妈妈专门切来敬神的，一共四块。
李爷爷给我喊过多少次魂，我记不清了，可从来没有这么讲究过。过去，都是李爷爷拿着一个鸡蛋来在大树下，在我前后左右绕来绕去地喊：“青青，回来吧，你爸爸喊你了，回来吧，你妈妈喊你了。你们不要缠着青青了，这是给你们的钱……”然后烧几张钱纸。第二天早早地我就会得一个鸡蛋吃。李爷爷说：这是被吓落的魂（或是被鬼抓去逗去的魂），被喊进了鸡蛋里，吃了这个鸡蛋，喊魂蛋，魂就回到身上来了。我不记得吃过李爷爷的多少喊魂蛋了。
这一次不同了，围着树插满了香，蜡烛按东南西北亮着，刀头肉就摆在蜡烛前，一点香烟在忽闪忽闪的烛光中绕着飘向夜空，黑暗处像有手要伸来，我害怕了，紧跟在爸爸后面。
李爷爷双手作揖，面对西方说：“西方的佛祖。”转到东方又作揖，“东方的圣。”又到南方一揖，“南方的王。”再到北方作揖，“北方的仙，请你们来受梁氏门上父儿妻小的烟火了。”随后满斟一杯酒，又是一揖，绕着树洒在了地上。
李爷爷洒完酒，要我们四面八方的去磕头上香。完毕才正式烧纸。
李爷爷分我在东方烧，爸爸在南方烧，姆妈在北方烧，李爷爷自己在西方，边烧还得边喊那些菩萨、仙、圣、王的来领钱。烧钱纸本来是一张一张分开烧的，我本来就怕。此时，我一人在一方就更害怕了，我把妈妈给的一大扎钱纸才扯了几张，斜了一眼爸爸，见他根本没有注意我，我一下全部把它点燃了丢下，赶忙跑到妈妈那里，妈妈又递一扎给我，我看都不看，隔老远就把它投向我烧的那堆纸火中。敬完神，李爷爷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鸡蛋来给我喊魂，动作和声音都同过去的一模一样。
我想起了学校，想起了那三个要被我们消毁的大菩萨，想起了赵老师，想起了袁书洪，我一下什么都不怕，只觉得好玩。李爷爷喊着，我在心里学他，学着学着连手也跟着李爷爷动起来了。
“青青，回来吧！”
我一侧身对着李爷爷，“我不是在这里吗？”我“唉哧”-声笑了出来。
爸爸瞪我一眼，李爷爷却说：“这下好了，都好了。”
妈妈提着空提篮就要走，李爷爷忙说：“碗和刀头肉留在这里干什么？”
妈妈说：“这是青青留下的。”
李爷爷说：“心诚就行了，拿回去，拿回去，你家有多少？!”说着就去收地上的碗，连架在碗上的筷子也收了起来。爸爸拿过提篮，把碗、肉、筷子统统装了进去。
我睡在李爷爷的床上，李爷爷在隔壁厨房里不知搞什由么，久也不来给我讲故事。我等不得了，悄悄地摸到厨房门外，看他在干什么。
灶上沿锅边放着六个小碗，每小碗边都燃着一根小小的灯芯。咦，锅里还漂着一个大碗燃着一根大灯芯。李爷爷跪在灶边不知在念着什么。
肯定是点七星灯，我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缝溜了进去。
李爷爷看我一眼，擦擦眼睛，说：“好了好了，走吧。”
李爷爷出门反手将一碗水饭泼向门外，说：“饿鬼们，吃吧，不要去抢我江江的饭。”
我看一眼李爷爷，好像哭过。他为什么哭？江江又是谁呢？
李爷爷关好厨房门，拉着我说：“走吧。”
“灯不吹？”
“不能吹，让它点着。”
“你为什么哭了？”
“李爷爷没有哭，是风吹的。”
“江江是谁？”见李爷爷不回答，我又问：“他死了吗？”
李爷爷嘟哝着：“江江，死了，死了。不，她没有死，她不会死。”
“那你为什么帮她泼水饭给饿鬼呢？”
“我不知道，听说她后来找到黄三了，我讨口要饭到黄三学校找过，连黄三也不见了。江江你在哪里？我的江江，你在哪里？为什么不回来看看你爸爸？”
李爷爷睡着了，我还在想李爷爷讲的故事，不是故事，是李爷爷的江江，还有黄三。
江江，李爷爷的独生女儿，一条粗大的辫子梳在背后。江江从小跟黄三在一起玩。黄三有好吃的，就偷偷地给江江吃，有什么好玩的也不会忘记江江，黄三还教她识字呢，长大了，他俩更好了，像一个人一样，黄三的爹不准他俩好，不，黄三全家都不准他俩好。为了不让他俩好下去，让李爷爷把黄三送到很远很远的昆明去读书。李爷爷把黄三送到学校后回来，江江不见了，江江的妈妈跳金沙江死了，黄三的爹说江江败坏了他家名声，把李爷爷赶出了门。李爷爷去找江江，找黄三，找遍了四川，找遍了云南，找遍了贵州，都没有找到。
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我梦见了江江，梦见了黄三，他俩结婚了，还给我很多很多糖，我笑了，醒了。
我推醒了李爷爷，把梦告诉他。
他问了我几次，爬起来点亮灯，对着灯发呆，我看着他，看着看着我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