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这一段历史就得说真话。坦白地说,六十年代末我是极不情愿下乡的,因为早在1 966年夏我便下了一次“乡”。那一次下乡更是迫于无奈,我的父亲成了“文革”的首批牺牲品,于是我这个“狗崽子”---高中66级毕业生,既不能留校批老师,也不能去合川搞四清,被学校党支部送往通江县涪阳区新场公社群峰林场劳动改造。记得是一位名叫乔明海的党员学生送我去的。那山,大得吓人;那路,长得没完;本不富裕的我,却发觉山里人穷得象原始人。我的姐姐在这个林场当副场长,是我当时要去通江“锻炼”的原因之一,城里的政治空气紧张得让人窒息,到大山里去避一避,也是一条求生之路。
然而,大山里的那股穷劲令人失望。许多农民冬天都没长裤子穿,穿一条幺裤犁冬水田;妇女干脆裸着上身,甚至十来岁的大姑娘也如此。遍山的大树又粗又高,却只能用来挖水瓢;药材、山货不计其数,山民却连买盐巴的钱都没有;十天半月吃不上一点荤腥,为吃一份没滋没味的回锅肉(每份半斤,三毛钱),得跑60里山路去一趟公社街上的小饭馆……
正因为如此,1966年底,我被学校造反派召回重庆后,便萌生了一种胆怯:去那种蛮荒之地,非但得不到任何收益,只能被落后与愚味活活吞噬,被改造成原始的山民。乃至到了1968年底,毛主席号召上山下乡的“最高指示”发布后,1966年的大巴山之行仍使我对插队落户充满了疑虑。当然,历史的发展是谁都难以预测的,20年后,这段经历成了我的人生财富之一,我用其写成了中篇小说《巴山蛇》,在《红岩》杂志上发表,引起了读者尤其是大巴山知青的关注。这是后话。
毛主席的指示形成的巨大冲击波势不可挡,更何况我们这一类家庭有问题的,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最后终于横下一条心,决意随学校首批去同属大巴山脉的宣汉县插队落户,好在那时我有一位漂亮而又有才华的女朋友将与我结伴同行,以安慰我那颗对未来感到极度惶惑的心。
哪知光荣榜贴出来,我傻了眼,我的女朋友小彭分到了清溪区,我却被发配到了不毛之地的大山区樊哙区。百无聊奈,只得办了户口,听天由命!一切收拾停当,第二天就要出发,却传来达县地区发生大规模武斗的消息。于是天助我也,这武斗一打就是半年,我的户口、粮食关系揣在衣袋里,一揣大半年,成了没有户口的城市游民。
这期间城里阶级斗争越演越烈。我父母又成了清理阶级队伍斗争的重点。那一日我与女朋友正在家里清洗衣物,忽然一群工宣队员、造反教师冲进门来一阵喧嚣,绑走了我的父亲。女朋友小彭只有1 8岁,却比我还镇定。她的出身也不好,四清期间父亲就挨过斗,说“没关系,这种斗争斗得厉害,处理得轻……”。然而我仍感到极度紧张,精神几近崩溃。恰在此时,有几个红五类子女在小彭面前反复做“思想工作”:“你出身不好,嫁给他,岂不黑在了一起?你要想想自己的前途,要嫁,也要嫁给工人阶级子女……"
女朋友终于在革命阶级与反革命阶级之间作出了抉择,她有一天悄悄搬走了准备下乡的行李,不辞而别,投靠她在乡下的姐姐去了。这对我不啻是睛天霹雳,父母被打倒、关押,兄弟姐妹四散,唯一的感情依托也化为乌有,于是,这个世界对我仿佛已不存在,已毫无意义。我在床上整整睡了三个月,不知道是怎么过来的,每天望着天花板,无言无语……几年前前程还是如花似锦,如今竞落到这种对生活、生命感到绝望的地步,反差是这样巨大,实在难以接受。那一年,我2 1岁。
终于有了一次活过来的机会。那年夏天,一位高一同学冯忠碧特地来邀约我去江津参加宣传队,说急需一名男高音歌手。我上高中时唱歌便有了名气,文革中在重庆建工学院组织的《红卫兵战歌》宣传队里混了两年,直到上山下乡已成定局才散伙。一至江津,我便成了县宣传队(九·七派)的主力队员,主演了《井冈山的道路》一剧,扮演一号主角江代表。这出戏使我在江津一炮走红,到处都有人在“传颂”重庆来了一位“高干子弟”,把江代表演神了。于是我便成了小城里的明星,我的歌喉,我的演技,甚至我那身从叔叔那儿讨来的校官服都成了小城里人们的话题,一句话,绝了!
我活过来了。我这时方才发现了自己的价值,原来我在这充满纷争与险恶的世界上居然还有一席之地;没有小彭,我也可以活得有滋有味,受人膜拜!每当我在舞台上扮演无产阶级革命人物江代表时,每当我作为毛主席革命路线的代表人物高唱“我们的毛委员,在灯下写文章",受到“井冈山军民”拥戴时,我总要想到在学校、城市里受到的屈辱,得意之中时时会掠过一丝战栗与不快。于是我想,人生真是一台戏!天无绝人之路,这是那位大圣贤的话呀,真真是绝对真理!
而后,我又被选人江津地区革命样板戏代表队,去省川剧学校参加四川省样板戏学习班,学习整整一套现代芭蕾舞剧《白毛女》,尽管当年我已经21岁,还得每天起来象小孩子一样练压腿,学什么蹦子、平转等等。那时候,阶级斗争就像一根绷紧了的弦,但仍让我这个“狗崽子”钻了空子,像孙悟空一样钻进了铁扇公主的肚子里,岂不让人窃笑?
正因为我在江津声名大噪的缘故,当l969年秋达县地区武斗暂停,知青安置重新开始,戴罪于身的父母忙不迭地催我返渝准备随队去宣汉时,我却在江津县找到了安身立命之地。一日,宣传队头头将我引见给李市区区长李某,李区长早闻我名,次日即带我去了李市公社。我只好回重庆托一位工宣队员将户口上的“迁往宣汉”改为“迁往江津”,于是便避免了再去大巴山“吃二遍苦、受二茬罪”了。
也正因为我在江津演了几出革命剧的原因。我在那儿受到的几乎是礼遇而不是再教育。我当过区、县宣传队员,公社革委会主任秘书,区再教育三人领导小组成员(区革委主任、知青办主任和我)等等。尽管后来听说原学校曾三次发函让公社和区不要重用我,但贫下中农只认表现不认人,或者说只认本事不认出身。此后,我数次招工均因政审不合格而不能回城,但贫下中农却不嫌弃我,让我这个回城扫大街都不行的“狗崽子"去当他们革命后代的老师,真令人感激涕零。江津县的领导也颇瞧得起我,让我两次去上海,为县、公社广播站、县化肥厂采购器材,使我从彻底绝望中站了起来。如今,当“贫下中农”几个字已经从文字中消失的时候,我却常常品味着它的份量,作为中国农民的主体,我将永远不会忘记他们对我的关照、帮助和哺育。
与许多知青朋友不同的是,无论是在生产队,还是在学校、公社和宣传队,我没有吃多少苦。即使晒过几天太阳,啃过几天红苕,但与在大巴山相比,我是掉在了福窝里。人生的确无常,但只要你奋斗,你不屈不挠,就会达到一个新的顶点。爱情的失去,有时也会变成一种动力,我要让离我而去的人看看,让历史来看看,许大立仍然活着,而且活得很好!
住事如烟。当我写成这篇粗陋的小稿时,我心中依然对几十年中帮助我的人充满感激之情。历史没有亏待我,历史是一笔财富。这便是我心中的真话。
(此文系为重庆知青文集《知哥知妹》所撰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