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业的人性基础是什么?在两个多月前的一次思想交流之中,一位企业家漫不经心地向我提出了这样的问题。我一下子被问住,愣了半天不敢回答。没有多少现成的思想资源可以利用,我只是浮在海面,而问题的答案却深藏在黑暗无光的大海深处。
工商业时代的到来,使科技和资本主导了人类的生活。不可预测的变化,时时在改变着人类的生存方式,人类脚下的地在动,高度的不确定性带来的紧张和惶惑困扰着全球的心灵世界。但遗憾的是,我们对工商业、科技、资本与人性关系的理解,仍处在十分蒙昧的状态。
在愈来愈紧张的生存压力之下,我们大家都因极端功利主义而变得鼠目寸光,我们不再有闲情逸致来探讨“我(工商业者)从哪里来?是谁?去向何方?”但是,人类发展史的一些常识告诉我们,改变世界的智慧与力量,从来是源于对本原的感悟,如果我们对这个问题没有起码的关注和理解,我们的目光就难以透入到未来的世界中。力求去理解现实和把握未来,对处于工商化转型期的我们来说,并非是不重要的。
企业家朋友提的这个问题,给我带来了很久的迷惑。现在呈现给各位朋友的,是我在两个多月迷惑中思考的结果。抛砖引玉,希望更多有兴趣的朋友们参加进来,共同研究这个看似虚无飘渺,实有巨大现实功用的大问题。
野兽世界的丛林原则
●野生动物不从事工业生产和商业交换活动。能从事创造性、生产性活动的,肯定不是野兽。人与兽这个简单的差异,对我们理解人性的超越性,具有十分重要的价值。
要了解工商业与人性的关系,我们首先得先研究人性。要了解什么是人性,我们最好是先研究一下什么是非人性。让我们先进入到与人类最相近的野生哺乳动物的世界。
镜头一
两窝草原鼠,两个鼠妈妈各自守护着自己的鼠宝宝。受不住孩子饥饿的叫唤,一个鼠妈妈外出捕食。邻居鼠妈妈见有机可乘,偷偷溜进来,将邻居的鼠宝宝全部咬死,这是为了给自己的宝宝留下一些食物空间。
镜头二
海滩上,雄性海豹正为争夺交配权而进行生死搏斗,胜者将同时占有90多只雌海豹。失败的公海豹变得歇斯底里,疯狂地攻击身边的小海豹,咬死了它们。
我不认为“人完全是豺狼”,但我看到,人体深处确实是蹲着一只豺狼。这只豺狼,被无形的人性原则的笼子关着,但有时也会破笼而出。野生世界随时发生着这样的事情。暴力争夺、性垄断、卫领地、捕食与被捕食,这是兽性自然世界的根本原则。
生物学家们归纳出了野生动物世界的三大特征:一是被自然界的物理变化所控制;二是被自己身上的遗传程序所控制;三是在环境、遗传的硬框架下,生物之间的主要关系是竞争与捕食的关系。生物学家们没有归纳的常识是,野生动物不从事工业生产和商业交换活动,一句话,它们不搞工商业。所以凡能从事创造性、生产性活动的,肯定不是野兽。
工商业是人类超越自然的事业,工商业的根本精神与神话的根本精神是统一的,工商业的根本原则与宗教的根本原则是统一的,它们都表现了一个根本特点:人性是超自然的,人性的自我实现过程,必然实现对自然的超越。
人类社会中的丛林原则
●毛泽东说:“人类难得开口笑,上疆场彼此弯弓月,流遍了,郊原血。”这对人类历史的概括,大体不错。
鲁迅先生说过,他在昏暗的灯光下读中国历史,读出了两个字——“吃人”。当然,不仅中国如此,西方历史也是这样过来的。英国的思想家霍布斯在他的系列著作中,都强调自然状态中的“人即豺狼”,人与人的冲突与战争状态是根本性的。德国思想家尼采,完全可以被我们称之为“丛林原则”的思想家,他一部影响深远的《查拉斯图拉如是说》,就是一部对丛林原则的哲学抽象,就是一部对丛林原则的赞美诗。就连康德、马克思、恩格斯这些具有人道主义情怀的思想家,似乎也得出了“暴力推动历史前进”的想法。
丛林原则确实对人类社会具有很大的支配力量,我们可以来看看:
故事一:公元前260年,秦将白起活活坑杀赵国降卒40万人。
故事二:秦汉之交,中国人口由2000多万人减少到不足1000万人。
故事三:西汉末年(平帝元始2年,公元2年),中国有人口5959.5万人。经汉末战乱到东汉初年(光武帝中元2年,公元57年),仅余人口2100.8万人。人口死亡约3800万人,占人口总数的64.7%。
故事四:东汉末年(汉桓帝永寿2年,公元156年),有人口5006.7万人。经三国大乱(公元220~280年),人口减为767.3万人,减少84.7%。
故事五:隋朝末年(炀帝大业2年,公元606年),有人口4602万人。经隋末大乱到唐朝初年(太宗贞观初年,公元627~649年),人口仅存1500万人,减少67%。
故事六:明朝末年(熹宗天启元年,公元1621年),有人口5065.5万人,到清朝初年(世祖顺治18年,公元1661年),人口仅余2106.8万人,减少59.2%。
西方人并不比中国人更人性,他们的历史并不比中国的历史更文明。刚刚过去的两次世界大战共造成近6000万人的死亡,这些战争都是西方人挑起来的。原因很简单,为争夺资源和地盘而兽性大发。我手上正好有一本叫《外国军事名著导读》的书,里面汇总的西方军事名著,就有96本之多。研究和发展杀人本事的军火工业,迄今仍是人类社会各国最大的一个产业之一。看来,丛林原则是人体中深藏的东西,它与人性原则相反,但很有力量。我不认为“人完全是豺狼”,但我看到,人体深处确实是蹲着一只豺狼。这只豺狼,被无形的人性原则的笼子关着,但有时也会破笼而出。
超越丛林原则
人类能否超越丛林原则呢?在漫长的人类历史中,人类是否多少表现出了一些超越丛林原则的事迹呢?当然有,人类的文字、科技、工具、艺术、伦理和法律制度等。所谓人类的文明,都是人造的,是大自然中原本不存在的。依此可以证明,与野兽相比,人类不是简单地屈从于给定的内外自然环境,人性中内含自主创造和自主选择的因子,理解这种因子,才能更好地理解人性。
神话的超越
●神话精神是超越自然的精神。既超越客观的外部自然法则,也超越身体内部的自然法则。工商业的原则,与神话原则完全趋同。工商业可以说是“从神话到神化”的现实表现。
宗教产生之前,人类有神话。神话是真实历史的记载还是异想天开的艺术创作?神话学家们大体的共识是:两者都有,神话是对历史的加工,神话中确有真实的信息。如果我们相信这种判断,那么我们可以断言,人类是以异类的、超越地球自然的身份进入地球自然世界中的。也就是说,人性是超越自然法则的。人类所有的神话都强调,我们生活其中的这个有秩序的世界,是被神从虚无和混沌中创造出来的,尽管不同的民族神话给了这个造物主不同的名称。中国神话将其称之为“盘古”、印度神话称之为“狄奥斯”、希腊神话称之为“盖亚”。世界神话都有一个共同点,它们认为神创造人类和天地万物后,最初天界与地界没有隔离,天界的神与大地的人是自由交流的,天界的神会下到大地上来与人相会,制造出半人半神的物种。中国古人把这个时期称之为“人神杂糅”的时期。再后来,天界与地界被隔离开了,除了少数特殊人物(如巫师)外,凡人与天界的沟通被阻断了。
人性是什么?人性就是那个在自然法则面前独立自由的、自主创造的、自主选择的东西。我们由此想到,自然界中没有工商业,工商业是人的创造,是人带到这个世界中来的。工商业正是人在改造自然的过程中诞生的生活方式。
宗教的超越
●所有宗教仍然保留与所有神话共同的论断:人可以超越自然法则。人性中有超越自然法则的因子。
神话时代以后,人类就进入了宗教时代。宗教时代与神话时代的不同,就在于半人半神的生物从地球上消失了。神与凡人的关系不再是直接的交流,而是通过特殊人物(先知、教士等)来充当媒介了。天国的大门开始关闭了,只对极少数人打开,多数人与天国隔离了,神与人的距离拉开了。有形世界生于无形世界,无形世界决定有形世界,宗教的根子,在无形世界之中,这个无形世界被屏蔽了,人们难以理解。但是,通过特定的宗教方法,人仍然可以从此岸世界渡到彼岸世界,实现与天国、神的联系,回到自己真正的故乡。所有的宗教都认为,人应当从此岸世界抵达彼岸世界,从尘世到天国。一切宗教的根本原则是相同的,根本指向是相同的,所不同的,只是对如何抵达彼岸世界有不同的仪式与方法而已。
技术的超越
●我相信,神话和宗教里反复咏叹的全面超越自然,将在科技和工业中得以真正实现。如果历史的逻辑不错,随着人的生产力的突进,人与人的关系将进入一个更为平等的时代。
毛泽东说:“人猿相揖别,只几个石头磨过,小儿时节。”可别小瞧了几个磨过的石头,这也许是人性第一次的释放,证明了人性中潜藏着“工业的冲动和力量”。但是,仅仅拿着几个磨过的石头,离自然还太近,超越自然的程度还太少,所以原始人类肯定是被自然血腥的丛林法则所支配的。
历史学家告诉我们,石器时代过后,人类进入了青铜时代。这与石器时代相比,对自然的超越就更本质了,人类的工业能力已经从打磨石器提升到了冶炼铜矿、锡矿和铅矿,并将铜、锡、铅按一定比例熔化在一起,这是野兽们绝对干不了的事。人在超越自然环境的同时,人与人的关系也开始有了改善,这两者是同步的。如果生活在石器时代,孔夫子手无缚鸡之力,他被抓住生吃掉是完全可能的。青铜时代,用活人殉葬是合乎传统和道德的。到了铁器时代,孔子对用人形陶佣来殉葬的做法都接受不了!从这我们可以看出一个规律:人与人平等的程度,与生产力发展程度成正比。人对自然的超越愈大,人与人的关系就愈平等。
到17世纪前后,人性超越铁器时代的力量再次释放,不是从中国开始,而是从英国开始,从欧洲席卷世界。尤其是蒸汽机和纺纱机的发明,使人类再次超越了自然法则,人性在自然面前的独立性与创造性有了巨大展现,人与人的关系随之进入大规模调整期。巨大的生产力带来更为深刻的人与人间关系的平等,当工商业成为社会的生存基础时,民主成了人与人更为平等关系的调整的必然取向。工商业时代就这样来临了,工商业是人类对自然环境的巨大超越,使人类成了自然的主人,自然法则开始被人类踩在了脚下。大自然没有给人类会飞的翅膀,但人类可以上天。大自然没有给人类在水下呼吸的鳃,但人类可以潜海。大自然没有给人类顺风耳和千里眼,但人类生产出了电话和望远镜。人类不断克服外部自然环境对人的限制,而且现在正忙着克服内部自然环境对人的限制。人类对人身体进行改造的基因工程,将给人与人关系造成深刻的巨变。人对自然的超越达到了至高的程度,而且这种超越的力量积累速度加快。
工商业是人类超越自然的事业,工商业的根本精神与神话的根本精神是统一的,工商业的根本原则与宗教的根本原则是统一的,它们都表现了一个根本特点:人性是超自然的,人性的自我实现过程,必然实现对自然的超越。丛林原则必然让位于宗教原则,“剑”的时代必然让位于“犁”的时代,那个被自然奴役、抢劫、暴力、压迫的时代必然让位于自主创造、生产、和平、平等的时代。人兽之战构成了人类历史的主线,超越自然则是人类的必然宿命。这宿命已呈现在神话之中,已表达在宗教之中,已表现在工商业的运行中,更展现在科技和资本主导世界的趋势之中。
我们可以说,神话是人性自我实现的梦想,宗教是人性自我实现的主张,而工商业、科技与资本,则是人性的自我实现和对自然法则的彻底超越。
我们每个工商业者,都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最终,一切来自地球自然的时间和空间的约束力量,都将被工商业力量彻底超越。面对地球自然的“独立自在”,对物质世界时空的自由控制,对外在与内在物质规律的超越,人性力量的根本自由,这是工商业的必然命运。
工商业者是谁?从何而来?向何而去?
●其实,这3个问题只是一个问题,即人性是什么?
人性问题,宗教里往往有十分现成的答案。基督教认为,圣灵是人性根本,信仰使圣灵永恒。佛教说,佛性是人性根本,感悟佛性则成佛而永恒。道教说,仙胎是人性根本,内观仙胎则成仙而永恒。在我看来,圣灵也好、佛性也好、仙胎也好,他们讲的都是一个东西,即人体内超越生物兽性的东西,可以永恒的东西。但人身上这可以永恒的东西是什么?
对宗教的感悟和解答,哲学家们不满意,他们还是持续不断地问了几千年,也持续不断地给出不同的回答。不同的解答太多,使一般人懒得再去追问了。几千年的提问,几千年的不同回答,等于说明,这个问题根本解答不了。但有一个现象值得注意,即每个重大转型的新时代到来之前,人们往往会对人性形成一个新的主流的解答。例如,从中世纪基督教全然控制的世界中走出来,法国哲学家笛卡尔留下一句名言:我思故我在。这话的意思是:当我进入理性思维(科学思维)时,我作为一个人就存在。也就是说,理性为人性根本,是人性与生物兽性的根本差别所在。当爱因斯坦在研究能量与质量转换的关系,发现E=MC2时,他进入了“人”的状态,再聪明的猪狗,也不会有研究E=MC2的潜在能力。古希腊先哲说,“人是理性的动物”,动物性与理性的混合,而笛卡尔干脆说,人就是理性。
中国正处于前所未有的工商转型中,工商业日趋膨胀,正取代传统农耕社会,旧世界已快崩溃,新世界正在来临。而全新的工商业社会,一定会有自己关于人性的新共识。从事工商业的人,与传统小农全然不同,他们的生产和生活方式,建立在全然不同的人性基础之上。人性是多层面的,不同的人,立于人性的不同层面上。“我(工商业者)从那里来?是谁?去向何方?”这样的问题,等于是问,我们立于什么样的人性层面上呢?
如果要回答“我(工商业者)从何而来?”这个问题,我可以坚决地回答:天外来客。因为人性深处,有超越自然的力量。现代工商业者,比传统的牧民和农民,更充分地表现了“天外来客”的品质和能力,他们已经全然超越了兽性。
如果认定自己是“天外来客”,那么“我(工商业者)是谁?”的问题也可以回答了。我发现故我在,我发明故我在,我创造故我在,我能带来新事物故我在,我能带来变化故我在。一句话,我超越了兽性,无中生有地创造,故我在。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这就是至高的神。工商业者说,要有电灯,就有了电灯。要有飞机,就有了飞机。要有电视,就有了电视。要有电话,就有了电话。要有英特网,就有了英特网——永恒的创造使你永恒。创造大者,即为大神。创造小者,即为小神。没有创造者,即为野兽。
至此,我们似乎说清了从那儿来、是谁这两个问题,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我(工商业者)到哪去?一个具体的工商业者是有限的,他要死去。他的生命,转化为工商业事业的生命,他的生命随着他的事 业生命期的结束而结束。但工商业者作为一个整体的生命,具有无限性。因为工商业能力是无限的。我们每个工商业者,都是大海中的一朵浪花。最终,一切来自地球自然的时间和空间的约束力量,都将被工商业力量所彻底超越。面对地球自然的“独立自在”,对物质世界时空的自由控制,对外在与内在物质规律的超越,人性力量的根本自由,这是工商业的必然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