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岁有个家 八十岁有个妈


     漂泊海外的游子,在四季轮回、麻木的拼搏中,淡忘了昼夜的长与短;淡忘了月儿的缺与圆;淡忘了躯体之外还有灵魂。然而,当刺骨的寒风袭来,当洋人们携亲带友在酒吧里狂欢时,我才意识到,是否国人的大年已经来临。海外漂泊的游子,盼望在睡梦中看见家乡的灯火;盼望在梦里依在父母亲的怀里,享受久违的团圆年。然而,在异乡忙碌的脚步中,当故乡的年悄然走进酸楚的梦里时,为了尚在虚幻中的事业,离人只能孤独地忍受年味袭来时刀割般的心痛,倾泪悲歌,垂泣到天明。 


    鉴真六渡重洋,以双目失明为代价实现了夙愿;当代离人,是燕雀?还是鸿鹄?是否能以“悲壮”的漂泊,换来可歌可泣的收获?在交通工具落后的古代,离人负笈漂泊,是为了走出国门传播文化,或用外域知识来加固城郭。尤其在战乱年代,国人可鉴日月的“忠”心,忍痛弃“孝”而“忠”志成城,救国家于水火。而当今离人的漂泊,是随波逐流赶风潮?还是胸怀大志,精忠报国?对此,或可解读为:富足者漂泊,或为镀金深造报效祖国,或为消磨青春,逍遥安乐;清贫者漂泊,可视为志若鸿鹄构筑辉煌事业,或是淘金寻宝祈求富裕生活。但,不论生命的意义重于泰山,或是轻于鸿毛,辛苦的漂泊路,总是将离人推上离愁悲苦的尴尬,或“忠孝不能双全”的痛苦境遇中。

    其实,在当今和平时代的生活中,“忠孝得全”几乎不再是奢侈的梦。然而,缘于生活坐标的不同,或是生命中注定的段落,总有一群群游子背起行囊走出国门,在拼搏、成熟、收获的过程中实现了“忠”,却淡忘了与生俱来的“人之初”的“孝”,忘却了比自己生命更重要的父母应该拥有的生活。“三十岁有个家,八十岁有个妈。”不知这句启迪心灵、催人向善的话语,出自谁人传承。或许人真的要到三十岁以后,才知道什么叫做家;为儿女者,或许只有父母到了古稀之年时,才会懂得像呵护自己的儿女一样,来尽孝于生养自己的双亲。然而,当年过三十才学会懂得关爱父母时,有多少父母不愿耽搁拼搏中儿女们的事业,而匆匆地化作流星划向天际。由此,儿女们只能将未能尽孝的遗憾,深深地刻在痛苦的悔恨里。我亦是这“忠孝不能双全”中的儿女之一。我曾抱怨“忠孝不能双全”带来的心灵刺痛;我曾痛恨从父母的肩膀上起飞后,而未能尽到点滴本该做到的孝心。

    在日本这个寂寞的岛国,我忙忙碌碌地拼搏了四载,旨在练就强壮的腰身打造事业;以更强大的力量为母亲、家庭带来更好的生活。然而,当闪光的洋学历将臂膀压得麻木时,当愁苦的漂泊路仅剩短短的一程时,我却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组成——母亲。身在异国身不由己。当得知母亲患病时,我只能抱着电话哭泣,在痛苦煎熬中用心祈祷,祈求母亲微弱的生命烛火再次燃亮,从而快速地度过磨难。而几日后,当电话中忽然传来母亲病危的消息时,我痛苦的心彻底崩溃。我哭泣着跑到超市,第一次很奢侈地为母亲买了最好的洋水果,却不知我一生贫寒的母亲,还有没有力气来品尝。在痛苦煎熬中度过了漫漫长夜,次日,我在飞机、出租车上经过七个小时的辗转颠簸,终于在夜幕降临时回到了家乡,跪倒在母亲的病榻旁。

   近半个月的折磨,母亲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神志。当我跪倒病榻旁,抚摸着母亲慈祥的面颊时,母亲强打精神,看了看自己想念的儿子,然后微微翘起嘴唇,思念、留念、种种思绪凝结成泪水,一下子倾斜出来。此时的我,后悔自己为何走上留洋的“不归路”,为何自私地奔波于事业,而没有在风雨中,为母亲守护飘曳的生命烛火。“妈妈,我回来了,我再也不会离开您了!” 母亲微微地点点头,不眨眼地注视着我,注视着她牵肠挂肚片刻不愿离开的儿子。在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日夜守护在母亲身旁,为母亲洗脸、洗脚、按摩、擦身,尽可能地来补偿“未能尽孝”这一生命中最大的过失。母亲似乎感觉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总是拉着我的手,抚摸着我的面颊,讲我儿时的顽皮,讲我早逝的父亲。有时,母亲还会唱上一段“镇压反革命”等老一代歌曲,以安慰儿子焦急的心。然而,纵使千般的努力,母亲的病情还是逐渐恶化,直至不能进食,不能说话,不能再次唱起那悠扬的歌。

   在母亲淡淡的生命微光中,尽管母亲不能讲话,我还是佯作镇静,央求母亲将她的手镯送给我,以将母爱永远地“戴”在手上,珍存在心底。母亲似乎意识到什么,口里叹着气,努力地摘下一只手镯,戴在我的手腕上。我惊讶于母亲在生命垂危之时,竟然有如此大的力气,能将那只小小的手镯掰大,然后慢慢地合在我的手腕上。母亲的每一个动作,对我来说都是揪心的疼痛,我意识到母亲真的要离开她可怜的儿子,离开她牵肠挂肚的子女们;我知道,一生清贫的母亲,一生劳碌的母亲,再也没有力气去为儿女们的琐事奔波,再也没有力气为了等待与远方的儿子团聚,而孤苦伶仃地生活。母亲为我戴好手镯后,暖暖的手臂搭在我的肩上,要我办理出院手续回到自家的炕上。此刻,姐妹们纷纷堵着嘴,哭了起来。我亦是狠狠地咬着嘴唇,任凭泪水、悔恨、痛苦缠绕在一起。

   千般的努力,还是没有留住母亲离去的脚步。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母亲悄悄地消逝在睡梦中,消逝在浩渺的星空里。母亲辞世后,睡得依然安详,我知道这安详是一种满足,母亲满足于在生命即将消逝时,与自己久别的儿子团聚了几日;我知道这安详是一种满足,我知道母亲满足于自己的女儿们都已成家立业,也好腾出时间照顾我天国里的父亲。然而,母亲辞世后,我更加像只无根的孤蓬,寻不到生命的意义。值此,我要诅咒上帝,为何上帝造人同时又要制造离愁别苦,为何上帝造人不能使人像植物一样,在不知愁苦中,简单地完成生命的轮回。无奈,在东瀛的漂泊中,我只能感谢鲁迅笔下的阿Q精神,能够使我将自己当作植物,然后默默无声地在彷徨、麻木中坚持生活下去。生养我的父母完成了养育自己儿女的使命,然后静静地消逝在苍穹里。而我的使命才刚刚开始,等到将自己所有能量乃至血滴,融入下一代的生命、事业当中的时候,也便完成简单机械的生命轮回,然后消逝在静寂长空里。

    母亲走了,未能尽孝的我,至今依然活在痛苦里。尽管生命的意义不再如从前,面对生活中数不清的责任义务,为了我天国里母亲的心愿,为了我还未长大的孩儿,我还要坚强地生活下去。父亲恩情垂千古,母亲之爱暖万年。想念母亲时,我会细细地抚摸母亲为我戴手腕上的手镯;踯躅彷徨时,我会久久地仰望星空,缅怀我天国母亲慈祥的面容,为我前进的路途挂满星火。我要将这只洋溢着母爱的手镯永远地戴在手上,正如让我慈祥的母亲,永远活在儿女们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