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青年报:肖扬 (2007年4月22日)
《手机》之后新作《我叫刘跃进》5月开拍打响作家电影第一炮———
中影集团吹响了“作家电影”的号角,刘震云的电影《我叫刘跃进》被喻为“第一炮”,文弱的刘震云上了“前线”却不着急往前冲,对着记者慌忙摆手:“我不是炮手,我就是一个炮弹。”但是作为炮弹的刘震云暗自在“刘跃进”身上填进了不少火药,想炸一炸当今的阿Q们,狡黠的他专等人们乐开了花的时候再引爆。刘震云心里可是“憋着坏”呢,他暗想:“你们就乐吧,哄堂大笑就叫喜剧?朋友,简陋了。”
记者手记
亲和的刘老师,把我们都骂了
穿着宽松的中式大袄,刘震云站在北京的白家庄路口,一副文学青年早起未及舒展筋骨般的慵懒闲适,他身子斜向阳光,但气质并不因这温暖而洋溢流动。他带着寂寥的神情,对于周遭,有几丝互不相干的抗拒。而他周身的姿态让我觉得他其实是立于故乡河南某个村口的宽厚土路前,袖着手望着面前的人群,闻着他们急匆匆的鞋底掀起的土地的腥气。
刘震云本人并不认可这种描述。他觉得自己裹挟在人群里,时时刻刻在与人同行,为了表现这种“投入”,他逢人必称“老师”,永远自称“小刘”,只许他夸奖别人“甚是不错”,别人一赞他,他便受委屈似的头一歪,笑一笑,盯着你认真地说:“您骂人。”
用《手机》骂了不少人的刘震云也会很脆弱地感叹“社会多复杂啊”,他那犹如河南小曲的、扭扭歪歪的语调和抑扬顿挫的话音加重了他在现实中的虚无缥缈。只是谈起笔下的虚构人物,刘震云却是当成熟识的老友一样,独自呷下一口酒却如与人对饮:“冥冥之中,也许本来就是亲人,无非在这个路口相遇了,‘大哥,哪里去?’原来都是去汴梁。吸烟说话,又投脾气,于是结伴而行。走着走着,更熟了,开始说些各自的烦恼和压在心底的话。到了汴梁,一个往东,一个往西,两人揖手而别。过了多少年,再相互想起,磕着烟袋想:‘老刘也不知怎么样了?’”
这种只留存于他脑海中的创作状态听起来甚是让人神往。而如今的刘震云又想起了昔日汴梁大道上的哪位同行旅者?答曰:“一个叫‘刘跃进’的人,河南厨子,做胡辣汤和羊肉烩面。”刘震云把“刘跃进”介绍为一只闯入狼群的羊,一个“阿Q”的外甥,这些都有点抽象难于理解,后来刘震云说起了他的表哥,现在一建筑工地当厨子,理想多得很,没有一项是实现得了的,但他从来不怪自己,总怪自己生不逢时。他说假话,给食堂买菜吃点小回扣。一个厨子做好饭是他最大的事,但他每天关心的不是工地的食堂,偶尔还打电话给刘震云说说萨达姆被绞的事情……听到这里,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刘跃进”的鲜活光影,知道刘老师再次使出了“小人物、大感觉”的杀手锏,但是这种大感觉并不是在说“刘跃进”想的事情有多大,而是“刘跃进”的名字宏大到芸芸众生,这样算来,我们也都将是阿Q的外甥或者外甥女———使劲亲和我们的刘老师,最终还是把我们都骂了。
说刘跃进
关键词: 阿Q外甥 羊吃狼 萨达姆兄弟
■刘跃进是特“阿Q”的一只羊,跑进狼群里,结果却让狼自杀了
■哄堂大笑就叫喜剧?朋友,简陋了。《我叫刘跃进》要避开的,就是这类喜剧
记者:您之前放出口风说“刘跃进”是只让狼群自杀的羊?他身上到底会发生什么?
刘震云:刘跃进是个厨子,厨子丢了个包,包里装着他的全部财产。刘跃进找包时,又捡到一只包,包里有一个U盘,牵涉到另一生活圈的几条人命,故事由此开始。其实羊和狼只是一个比喻,譬如一只羊,在羊群里遇到点倒霉事,无意中闯到了狼群里;狼该吃羊啊,万没想到,因为这只羊的出现,几头狼自杀了,这就是《我叫刘跃进》要讲的故事。
记者:刘跃进本人是只特聪明的羊还是一只会咬人的疯羊?
刘震云:他啊,他就是特“阿Q”的一只羊。阿Q最大的特点,就是把吃亏当成占便宜。如今满大街走的,都有阿Q的影子,尽管阿Q那时候没有超女,没有CBD,没有互联网和U盘。其实我们都是阿Q的后代,可是,现在我们每个人又都不承认自己是阿Q,那么我不说刘跃进是阿Q,我说刘跃进是阿Q他外甥行不行啊?
记者:“刘跃进”就是这么一个带着喜剧色彩的小人物?
刘震云:不是那么简单,喜剧不是笑话和噱头,不存在于生活大海的表面,而存在于海底深处的涡流和潜流,甚至于悲剧之中。比如我做厨子的表哥曾义愤填膺的萨达姆被绞。绞一个人,绞得满脸血痕,不但我表哥看不下去,全世界都看不下去。但这不是事情的结束,接着又绞萨达姆同母异父的兄弟易卜拉欣。有前车之鉴,这回该绞得好点吧,“哐当”一声,头又被绞掉了。还不如上一回绞得好。接着找头掉的原因,原来,易卜拉欣的体重和绞绳的长度,事前在比例上没计算好。作为政府的重要帮手,他们也许从小算术不及格。于是,这种喜剧,就历历在目于我们面前。该哭还是该笑,喜剧本身都难以拿捏。而我们通常理解,哄堂大笑就叫喜剧。朋友,简陋了。《我叫刘跃进》要避开的,就是这类喜剧。
说作家电影
关键词: 大月饼 韩三平 马俪文
■中国电影像块华丽的月饼,可惜馅是馊的,该给大家端上一碗卤煮火烧或羊肉泡馍了
■韩三平原来想劫粮,但现在他不劫粮了,开始劫运粮的人了,提出了“作家电影”的概念。
记者:中影集团董事长韩三平把《我叫刘跃进》列为中国作家电影的第一炮,您的担子不小。
刘震云:“作家电影”的概念是韩三平提出来的,所以这第一炮是他打的,我只是第一发炮弹。他对中国电影很是忧虑。忧虑其病灶是:内容缺失。中国电影正在加速变成八月十五的月饼,包装十分华丽,还附带赠送许多配件;价钱越来越昂贵;但一层层剥开,底层那块月饼,馅是馊的。他说,我们能不能像曹操劫粮道一样,从根上做起呀。那时只说要做一部有内容有营养的电影,哪怕是一碗卤煮火烧或羊肉泡馍呢,别再让观众吃味同嚼蜡的大月饼了,没想到今年他又把他的思想发展了,不劫粮了,开始劫运粮的人了,提出了“作家电影”的概念。
记者:可是据我所知,这个概念法国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提过,中国其他导演八十年代也提过,您作为新一代的“运粮的人”,被韩三平劫走,他肯定希望您把这次的“粮食”变得与众不同。
刘震云:法国的“作家电影”还是沉闷晦涩的“艺术片”,探索人的意识和潜意识;过去中国其他导演的“作家电影”也是老、少、边、穷,注重残缺的民族元素,法国和中国其他导演的意思是“作家电影就应该拍得让人不懂或睡觉”,这些都不是“领导”想要的。“领导”开宗明义的第一句话就是:好看。但好看不等于胡扯,好看不等于没内容。什么内容呢?首先是当下的生活,不能让西方再认为我们还生活在秦朝和唐代;其次,电影要跟看电影的人息息相关;三,颠覆大片的概念,不能说花钱多、场面大、动刀动枪就叫大片,真正的大片是人内心的洪流,洪流有多大,作品就有多大。
记者:听说剧本已经被您改了15遍了。
刘震云:一个作品要改15遍不是件好事。我也想一次把它写好,但我没有这个能力。拍《手机》时,我跟冯导演去过一次现场,爨底下,因为剧本上的一行字,摄影师赵非老师让七八个助手从这个山头爬到那个山头,连爬了五个山头,又说,都不对,还回到第一个山头上去吧。后来这场戏没用。不是五个山头不对,是我写的有问题。这样的问题在剧本中不是一处两处,后来我跟小刚说,“导演,对不起,我没写好剧本。”这个不好有两层含义,一,没用功;二,写得天花乱坠,跟现场对接不上。《手机》本来能拍得更好,没有更进一步,仅仅是我这块出了问题。有了这个教训,我觉得除了要写15遍,剧本的真正完成,应该在现场。编剧要到前线去,编剧要待在战壕里。
记者:您这次力荐马俪文作为《我叫刘跃进》的导演,但是在她拍《桃花运》时,许多传闻在质疑她的导演能力。
刘震云:怀疑本身没有错,但问题是谁在怀疑。如果怀疑者本身就值得怀疑,这怀疑可被解读为赞扬。找马导演执掌《我叫刘跃进》我是三顾茅庐,一开始她并没有答应,直到看了剧本,又提出许多意见,我照她的意见一改再改,她才答应执掌这个帅印。《我叫刘跃进》前几稿讲的只是羊群里的故事,羊和羊之间,也能产生动人心魄的悲歌和九转回肠的喜剧。但马导演看了之后,不满足在羊群里转悠,是她把羊领到了狼群里。看过她的《世界上最疼我的人去了》和《我们俩》,就会发现她拍一部电影是因为热爱生活而不是利用生活,这是她和其他许多导演的区别。再者,她是一个懂幽默的人,只有懂幽默的人,才能知道什么叫喜剧。她有一句名言是:“真正的良家妇女,是做了潘金莲的事,又没失身”。让我和“领导”瞠目结舌。
说电影与小说
关键词: 大象
■电影和小说是两种不同的动物
■既写小说,又写电影,等于自个儿向自个儿学习,从客观上讲,等于既拽了大象的尾巴,又抱了它的大腿
记者:在中国作家中,您涉足影视圈算深的,在人们印象中,作家去写剧本会变轻浮了,会把人的手“写坏”,您不怕沾染上影视圈的这种浅薄气息?
刘震云:我怎么觉得我把手写好了呢?首先,电影和小说是两种不同的动物,不但奔跑的姿势、速度、身子起伏的节奏、嘴里喘的气息不一样,要去的目的地也不相同,一个要到山林里捕获狍子,一个要到大海里捕鲸。
如果小说是大海,电影就是一条奔腾不息的河流。大海表面风平浪静,小说关心的是海水底部的涡流和潜流;电影恰恰相反,关心的是河流遇到礁石激起的浪花,如果遇到悬崖,它就叫瀑布。如果是吃饭,电影关心的是上到桌上的一盘菜,色、香、味俱全,而小说关心的是厨房里操作的过程,剥葱剥蒜,菜下到油锅里,腾出的火苗和“滋啦”的声音。
小说的节奏很犹豫,电影的态度很坚决。写小说的人写剧本,会给电影的结构、节奏、情节、细节带来身后和深厚的动因;写过剧本的人再回头写小说,会给小说带来节奏和情节上的坚硬和爆发力。既写小说,又写电影,等于自个儿向自个儿学习。从客观上讲,等于既拽了大象的尾巴,又抱了它的大腿,对大象的理解,就少了一份瞎子摸象。
说影视圈
关键词: 临时组织 汴梁
■影视圈的特色大体有三个特点:一,皆胸怀大志;二,大部分没文化;三,理想实现不了,从来不怪自己
■对于作家来说,这里是观察人性的好地方
记者:那对于复杂的影视圈呢?作为作家,您不怕沾染点坏毛病?
刘震云:我也像阿Q一样,对这个圈画不圆。这地块人口众多,鱼龙混杂,取个中间数,大体有三个特点:一,皆胸怀大志;二,大部分没文化;三,跟我表哥一样,理想实现不了,从来不怪自己,总怪自己生不逢时。这地块的工作是以“临时组织”的生产方式出现的,也就是剧组,竖杆大旗呼啸而来,几个月后又土崩瓦解,它又是名利场,由不得你温良恭俭让,要的就是刺刀见红,所以这里的冰点和沸点,与别处不一样。大千世界零度结冰,这里五十度就挂了霜花;世界一百度开水,这里五十度水就沸腾了。这里的冰点和沸点是一样的。表演是他们的工作,但在生活中,他们都真相毕露,来不及装假。正因为其真,再没有一潭水像这里混浊,再没有一潭水像这里清澈。对于作家来说,这里是观察人性的好地方。
记者:与当作家创作太辛苦有没有关系?因为在外人看来,影视圈似乎更容易得名得利,而当作家往往很寂寞。
刘震云:作为作家我没有感觉艰辛,我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是误打误撞,写到哪儿算哪儿;二十多年后方咂摸出别一番滋味。如果把写作当作一条人生道路,那么你与你的作品,作品中的人物,这一刻的情绪、感觉、如悲如泣和九转回肠,原来也无法刻意,二者相遇也是风云际会,也是一种缘分,在冥冥之中,也许你们本来就是亲人,无非在这个路口相遇了。所以说,我写作不辛苦,我写作的时候就是在跟这些人就个伴儿,我不写的时候才辛苦呢。不写见不着老刘。写作的日子心情舒畅,不写的时候长吁短叹,离忧郁症已经不远了。我一直想说,曹操说,何以解忧,唯有杜康;我说,何以解忧,唯有写作;但我一直不敢说,怕有人说我有病。
说朋友
关键词: 冯小刚 王朔 酸菜粉丝
■我和冯老师是知心朋友,知心是最大的生产力
■我和王朔之间产生了很大的分歧,那种别扭是王老师要酸菜粉丝,而我非要粉丝酸菜
记者:说说跟你密切的导演,比如您和冯小刚合作过两个作品,一是《一地鸡毛》,一个是《手机》,有消息说您和他会再度合作一部电影?
刘震云:如果人和人的关系有四种:不认识、认识、熟人、朋友的话,我和冯老师是知心朋友。我和冯老师的合作过程非常愉快。愉快的标志是,我向他学习了很多东西。但因为两人总在做不同的事,当想共同做一件事时,会出现脚步倒不过来点的问题。但去年冬季,在去东北的飞机上,我和冯导演约了一个步伐点,2008年年底,我们来拍一个早已准备好的电影。我期待与冯老师并肩作战的日子。因为知心是最大的生产力。
记者:前不久王朔出来大爆料,骂了一些人,又给许多人道了歉,虽然骂的人中间没有你,但道歉的名单中有你。
刘震云:我们之间产生了很大的分歧。饭桌上,王老师要的菜叫酸菜粉丝,我非要粉丝酸菜,为此闹了别扭。岁月流水,我们竟一年多没说话了。最后,我发现我错了,事物的本质就是酸菜粉丝。老王前一段站出来说话,话说得有些语无伦次。但我们看一个人,不但要察其言,还要观其行。就“行”来讲,作为一个作家,王朔是一个伟大或卓越的作家无疑。
记者:老王刚出了一本书叫《我的千岁寒》,您怎么评价?
刘震云:我在街上买了一本,老王又托人送我一本。这本书的自白、序言没写到位,想跟正文连上,没连上,皮连肉不连;正文有七万多字,后一半像电影剧本,就不说了,单说这前三万多字,写一个觉悟之前和觉悟之中的人,在一个地方,从这个地方又到另一个地方,对时间、空间和万物的感觉和觉悟,就写得荡气回肠。他在路上倒没遇到朋友,他把自己当成了朋友。好久没见过这么宏大婉转的文字了,使人有目送飞鸿、手挥五弦的感觉。有人说是语言实验,但语言在这里并不关键;关键是,它出现了一种崭新的世界观和觉悟状态。随着时间的打磨,这三万多字,会发出耀眼的光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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