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股市1996 年-1997年


中国早年证券市场的平均市盈率振幅惊人。以深市为例,1991年最高是54倍,最低11倍;1992年是64倍到21倍;1993年是97倍到28倍;1994年是33倍到7倍。但1995年是13倍到5倍,很明显,这一年深圳市场的最高最低市盈率差距偏小。而且不管是13倍还是5倍,对于新兴市场而言,市盈率都是偏低的。到了1996年,中央的宏观调控已见成效,GDP增长10.2%,比上年回落1.67个百分点,全年商品零售价格指数尽管高达14.8%,却比上年回落了6.99个百分点。


1996年,深市又要比沪市更具投资价值,因为在1月22日,深市的市盈率又到了最低的8倍,而沪市的全年最低市盈率要到9月12日才出现,但也达到了26倍。于是,深市在龙头股深发展的带动下,从年初便一波一波往上发力,深成指从924点升至最高点4,522点。沪市则一直比较被动,尽管上证指数全年也从550点升到1,258点。


两市同时大涨,对已在熊市里陷入水深火热的投资者来说,本是件好事。可是,当时两地政府把股指与金融中心挂起钩来,似乎谁的股市涨得快,谁就是全国的金融中心。于是,从市府到银行到交易所到一些券商到一些上市公司到当地证券媒体,几乎公开共谋如何把股市搞上去。过去,两地交易所的税收和形象都受到地方政府的重视,扶持帮助股市也是很自然的事,但如此大张旗鼓地直接干预股市还是头一遭。

在上海方面,由市领导直接指挥,其动员讲话由《上海证券报》的总编辑向我们传达。尽管总编辑本身就是极易激动之人,可从他绘声绘色豪情万丈的神态言语看,这位市领导真把竞争当成战争了。我和《上海证券报》的几位老同事应该很熟悉以往政府和交易所的干预行为,但这次也是目瞪口呆。原先要鼓动市场起来,也只不过是写些充满暗示或“转述”别人的话,而且也不会指明个股的涨跌。而现在是什么都不管了,让券商不加遮掩地在报纸上写文章配合自己做庄的股票,犯了办报的大忌。举一个我亲身经历的例子吧,为了找到一个与深发展相对抗的沪市龙头股,上海方面先是推出上海石化,后来又推出陆家嘴。陆家嘴的炒作动力不仅来自对浦东金融贸易区灿烂前景的想象力,还有对它极良好的分红送股预期。可就在一天下午,陆家嘴公司送来了重大事项公告,其分配方案大大低于市场预期。我作为编委值夜班,看到这公告,知道明天陆家嘴一定会大跌不起。可就在晚间七八点的时候,我们突然接到上交所的通知,要将早已排上版面的公告撤下来,看来有人已将其中的利害关系告知上交所乃至政府了。为了市场大涨,不惜改变公司董事会的决策,由此可见当时的混乱劲。顺便一提,政府所确认的“龙头股”并不被市场认同,最后市场还是选择了当时的彩电大王长虹。


面对如此场面,北京当然要发作。随着1996年10月深沪行情的再度大爆发,从10月22日起,中国证监会开始连续发布多道通知和评论,警告市场方方面面不要从事融资交易,严禁操纵市场,查处机构违规事件,在《人民日报》头版头条发表社论,并在前一天晚上的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破例宣读。代表两地交易所立场的《上海证券报》和《证券时报》利令智昏,竟然忽视了这篇重要社论,没有及时转载。

北京本来就对这两家报纸厌恶之至,便让两名副总编停职检查,且停止上市公司信息披露指定报刊资格一个月。牺牲一个副总编不要紧,这是媒体经常有的事,可是后者是要断证券报的财路,没了指定信息披露的垄断权,两家报纸就得关门。从此,两家证券报开始乖乖地跟着证监会的指挥棒转。


不过,深沪两地的市场早已处于亢奋中,每一次打压,只能让股指稍一回调,随后又勇往直前,市场似乎对平日最害怕的政策利空麻木了。终于在12月15晚,中央电视台《新闻联播》又全文宣读了次日将在《人民日报》发表的特约评论员文章《正确认识当前股票市场》。文章指出,1996年4月1日至12月9日,上证指数暴涨120%,深成指暴涨340%。几个月来新增投资者开户数800多万,总数超过2,100万,是不正常和非理性的。按惯例,特约评论员文章在《人民日报》发表是件严重的事情; 而且,12月14日,管理层已用电报形式将此文传到各省市、自治区和各部委,提前打招呼,这都是极不寻常的举动。文章口气之严厉、用词之尖锐(如“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将扰乱市场秩序的‘害群之马’清除出证券市场”),都使人联想到过去的政治风暴。12月16日,两地市场开始执行股票交易价格涨跌幅10%的新规定,除了某新股上市上涨139%外,当天所有610只股票和基金全部跌停,第二天又是全线跌停。此时,管理层又感到害怕了,忙放低身段,说自己是如何如何爱护股市的,中国股市还是光明的,等等。第三天,股市才在大幅低开后,有资金抄底,将市场稳住。

半年后的1997年6月13日,《人民日报》又发表文章,指出1996年9月份以来,海通证券公司、申银万国证券公司和广发证券公司分别操纵上海石化、陆家嘴和南油物业等股价,于是三家公司的CEO李惠珍、阚治东和马庄泉被免职,公司暂停股票自营业务1年。深圳发展银行行长贺云和工商银行上海分行行长沈若雷也被撤职。从今天看,券商操纵股价是罪有应得。而深发展是自己炒作公司股票,属回购行为;工商银行上海分行向券商融资也很正常。但他们确实触犯了当时的法规。

组织撰写上述特约评论员文章的第三任证监会主席周正庆事隔多年后(2003年)回忆道,文章阻止了当时股市的过热,在亚洲金融危机来临之前,提前消除了股市的泡沫,对全民进行了一场风险教育。说亚洲金融危机会对中国股市有较大的影响,没什么实质根据,因为后者至今都没好好开放,更何况十年前。至于进行风险教育,也谈不上什么效果,大家觉得这是硬用行政手段压下来的,如果说风险的话,政策风险是第一位的。

也就在1997年7月2日,国务院决定将上交所和深交所划归中国证监会直接管理,交易所正副总经理由证监会直接任命,正副理事长由证监会提名,理事会选举产生。
两个地方政府不仅失去了对交易所的支配,证券交易印花税也拿得越来越少。1993年之前是全部归沪深两市政府,之后是地方与中央七三开,1998年改为中央88%,地方12%,从2002年起,中央是97%,地方3%。中央看中的不仅是交易税,还有股市这个融资平台。

至少从1995年起,一句顺口溜已在股市上上下下流传开来,“吃完财政吃银行,吃完银行吃股市”。这话缺乏主语,谁在吃呢?姑且说是国企吧。大家都知道中国的银行不行了,坏账太多了,现在恰恰相反,需要往银行注资了。从哪儿搞钱呢?当时海外的股市对中国企业的兴趣不大,加之亚洲金融危机,香港市场也难以利用,只有大力发展内地股市了。内地股市的钱又从哪儿来?除了极短时间的例外,银行和国企是不能投资股票的,只有个人或者民间资金有资格进入股市。


1997年和1998年,中央政府更加强调股市的规范,但盯住的主要是投资行为,对上市公司和中介机构却网开一面。上市公司是什么?它是股市中的商品。一味强调商店里不能有小偷、骗子,却把假货、次货、冒牌货卖给顾客,这算什么?

1998年左右,在市场中转轨的国企十分衰落,中小企业可以MBO或拍卖给个人,可还有一些大型企业不能卖,有些企业又卖不出去,只有去股市融资了。但股市的钱也不容易拿,好的国企可以上市,但你必须兼并一家坏企业。一个健步如飞的人,却要背着一个奄奄一息的病人,这是个健康的组合吗?朱基总理曾为国家会计学院写过题词:“不做假账”。但一个不健康的组合,如果必须通过严格的体检,他会做什么。

为了挽救破落的国企,让它们进入最应该奖优罚劣的股市,资源的错配是注定的。那么,为他们包装的中介机构和了解内情的投资者会采取何种博弈策略?让他们老老实实地上当?不会吧。当一座大厦的基石是劣质的脆弱的,我们还要指望在大厦里的人安居乐业、行事规矩,可能吗?


在过去的战争年代里,为了一场战役的胜利,人们往往会牺牲一个阵地或一支部队。在和平年代中,为了大局,可以牺牲局部利益,这就是毛泽东经常说的“九个指头和一个指头”。它可能是中国俗语“宁可断其一指,不可伤其十指”的引申和发挥吧。可是,我们对牺牲的部队和那一个指头应有所歉意,至少有所交待吧。

1997年6月26、27日两天内,两地股市共上市新股16只,创历史上市数量最多。上市总量达6.88亿股。6月26日在沪市上市的是粗密股份、海南航空B股和禾嘉股份,深圳则是长城电脑、五一文、福建双菱、南方摩托、西南化机、西飞国际和锌业股份。6月27日,深沪股市又上市6家:鼎球股份、明星电力、清华同方、内江峨柴、山西三维和湖北东桥。

在1个月前的1997年5月23日,前身是国营红光电子管厂的红光,以每股6.05元价格向社会公开发行股份7,000万股,募集资金4.1亿元。1998年4月30日,红光实业年报披露每股亏损0.863元,成为中国股市上首家当年上市当年亏损的上市公司,引起了公愤。经调查,红光实业从1996年下半年起,公司关键生产设备彩玻池炉就已出现废品率上升、不能维持正常生产等严重问题,如此重大事项却被公司隐瞒不报。1996年度红光实际亏损1.03亿元,却虚报为盈利5,400万元,骗取上市资格。红光上市后,又将1997年上半年亏损6,500万元披露为盈利1,674万元,在公布1997年年度报告时,又将实际亏损2.2952亿元少报了3,125万元。而且红光仅将募集资金的16.5%(6,770万元)投入招股说明书中所承诺的项目,其余一大部分用于偿还银行贷款和填补公司亏损,另外的1.4亿多元投入股市获利450万元。


2000年年底,成都中级法院判红光犯有欺诈发行股票罪,判处罚金100万元。这是《刑法》颁布后首个上市公司被追究刑事责任的案例。可是,如此轻微的犯罪成本,对上市公司又有何警戒作用呢?(张志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