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尔说专制使人冷嘲,鲁迅说,在中国,专制使人麻木。冷嘲大概总比麻木好。可见我们也在进步。犬儒一词,许多人感到陌生,若说起“玩主”,大家就熟悉了。其实,玩主就是犬儒。
前些年,以王朔作品为代表的调侃文学风靡一时。我们知道,作家大於作品,作品大於观念,对作品的诠释又大於作品本身。这里,我们不讲王朔,也不讲王朔的作品,只集中讲王朔作品的走红这一社会文化现象。学者专家已经发表过许多意见,其中不乏破的之语。有学者指出,王朔作品在多年以前就已经出现,但是作为一种玩主思潮在北京走俏,有特定的背景,实际上反映了九十年代初弥漫於整个社会上下的玩世不恭的虚无感。有人提到了“弥漫社会底层的无可奈何的失败主义情绪”。很明显,犬儒主义是在理想主义惨糟失败後发生的。玩世不恭的心态是在严肃的追求横糟蹂躏後发生的。巨大的精神压力会使人深感疲惫,摆脱疲惫的最简单的办法是扔掉精神再付之一笑。为什么要“躲避崇高”、“渴望堕落”呢?因为“只要你自己不把自己当人看,就没有人把你当人看,你就痛快了,世上没有翻不过去的坎” (王朔小说语)。阿Q每遇挫败,要么精神胜利,要么自轻自贱,两法都有解脱之效。其实,不只是阿Q,就连一些执着的理想家在碰壁之後也常常要自嘲一番的,自嘲就是自疗。若置身於旁观者的地位,要嘲笑别人的碰壁就更容易。因为庄严与可笑本来就只有一步之差。
玩主多刺。但刺有两种, “蜜蜂的刺,一用即丧失它自己的生命;犬儒的刺,一用则苟延了他自己的生命”。因为犬儒之刺,读後“只使读者觉得一切世事,一无足取,也一无可为”(鲁迅语)。玩主的冷嘲热讽,是连澡盆带孩子。它使官方的说教显得可笑,同时也使严肃的抗争显得可笑。但是权势是不在乎你嘲笑的。这话看来费解:如果有了“笑骂由人笑骂”,这不是有了舆论监督了吗,怎么还能“好官我自为之”呢?罗素说:“自由思想与强烈批评的时期容易发展为暴力时期。”这话也费解。其实两句话都涉及到一个同样的背景,那就是犬儒主义流行病。当权力遭到自由批评从而失去传统信仰的支持,如果它不是转化为基於新信仰的权力,就变成赤裸裸的暴力。暴力统治意味着民众在政治上的消极冷漠,意味着普遍的犬儒。在暴力统治下,即便有自由批评也不足以形成与论,即便有舆论也不足以形成政治力量。所以暴力不在乎有人批评,因为它本来就是强加於人而并不需要人们的认同。你骂你的,我干我的,你能奈我何?另一方面,澡盆经摔而孩子不经摔。犬儒嘲笑权势,於权势无甚大碍,犬儒嘲笑抗争,却对抗争有大伤害,因为抗争的力量端在於道义,端在於赢得人们的支持同情。
但是玩主惹不了权势——权势是更大的玩主,对之只有屈从,于是就欺凌更弱者。他们属于权势一边,在不同层次上,强词夺理,欺人欺世,巧取豪夺。说来说去他们还是权、势、利的追逐者,但以玩世不恭的方式。最近李敖在大陆诸大学的讲演典型地说明了这点。他骂了什么?迎奉了什么?他与权力什么关系?什么是他要的?需要警惕那些亵渎理想、道义、不把自己当人的人,他是说“我不是人,你别用人要求我”,因此他可以随便掠取践踏欺骗。当社会理想、道义、公德全盘颠覆之后,“得到”(中国传统是“得道”)就是真理;而要“得到”,要么你有权力,要么你得是玩主——是无赖、是流氓。一句话你什么也别信也别想,活着得像动物。可是,这个世上并不是所有的人都有权力,都能当得了玩主和流氓。就是动物,多数也都是被吃的小动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