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的古井
我从来没有见到过那口井。井离我很遥远,也很陌生。然而,我知道那口井的确切位置,它就深藏在奶奶的心中。
傍晚时分,夕阳落照,炊烟袅袅,房屋、绿树、田野都被笼罩在轻烟暮蔼之中,偶尔从井台旁传来几声桶担撞击的声响和晚归老牛的叫声,使小村平添了几许诗情画意。
很多很多年以前,奶奶就出生在这样一个古朴淡远又充满田园风光的小村里。作为晚辈,我想像不出奶奶第一声啼哭的声音,也想像不出奶奶的降临给全家带来的是喜悦抑或失望。但奶奶说,她从小就很懂事,7岁便开始在井台边淘米、洗菜、洗衣服,帮助大人操持家务,赢得了父母的喜爱和欢心。
我记事的时候,奶奶已年近花甲,头发花白,脸上爬满深深的皱纹。可每当晚上做完各种活儿,奶奶仍不肯休息,坐下来继续纺线,细细的棉线柔弱如水,从她粗糙又灵巧的手指间流泻出来,音乐一般纯洁,山歌一样美丽。墙角的小圆桌上亮着一盏煤油灯,火光如豆,在风中闪闪烁烁地跳,奶奶臃肿的身影便在后面的土墙上摇来晃去。
我喜欢端一张小板凳坐在奶奶身边,听她说前朝后代的故事,而奶奶最津津乐道的则是她少女时代的故事,故事里还常常出现一口美丽的井。井台有几块光滑的青石板砌成,井水清澈明净,恰似一面圆镜,可以照见人影。井旁长有两棵高大的洋槐树,每年春天,都会开出如粉团似的槐花,井台周围于是荡漾着浓郁的甜丝丝的气息。在未出嫁的时日,奶奶的整个生活几乎都泡在了这门前的水井里。她一次次将纤细的小手冻成绯红的嫩姜,一次次用她那削瘦的肩臂闪悠悠地把水挑进村巷深处,一次次偷偷地把石栏缝里那红红的花插到乌黑油亮的发辨上,一次次在井台旁和村里的小姐妹们泼水戏闹……
奶奶每次讲述的时候,言语之间总夹带着一种常常的眷恋和浓浓的乡情,仿佛又回到了童年,回到了古井边,满是皱纹的脸上呈现出了星空般的灿烂。然而年少不懂事的我,对奶奶一遍遍重复的叙述感到困倦和厌烦,吵着要求换一个别的故事,或者未等奶奶讲完,就溜进房间睡觉。现在想来,当时奶奶一定很失望,也很伤心。
奶奶活到84岁,去世的时候,我不在家。听父亲说,那天傍晚,奶奶正在剥豆荚,剥着剥着身子就倾斜了,到半夜,就安安详详地离去了。弥留之际,奶奶曾轻轻地说要喝水。父亲泡了一杯平时她爱喝的浓茶,奶奶摇摇头,又倒了一杯开水,奶奶仍摇摇头。奶奶没有喝上最后一口水就匆匆地走了。听了父亲的叙述,我禁不住泪如雨下。台湾有位诗人曾写过一首叫《乡愁》的诗:“故园那口井/竟住到我的心中来了/于是我夜夜梦见/自己惶急地搬运石头/却总无法将它填满。”
奶奶19岁离开故乡,后来因路途遥远和国难逃荒失去了亲人,就一直就再没有回去过。漫漫60多年的岁月里,奶奶也曾有过无数次类似搬运石头想填平那口井的梦幻,可直到临终,她心中荡漾不尽汩汩流注的依旧是家乡那一泓明净澄澈的清水。因此我想,奶奶最后渴望喝到的肯定是井水,是她少女时代千百次品尝过的那清澈甘甜的井水啊!
奶奶生前或许没有想到,在她离去以后,便有一股井水像涓涓溪流般开始在她孙子的生命里潺潺流淌。从奶奶身上,我承继了这份对那口我从未曾见过的古井的爱,时间越久远,这一份爱也就越深,而井边那两棵洋槐树的绿叶,那如粉似雪的花朵,也开始一次次在我梦中升起和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