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泼扯面


 

    一、

五年前,母亲从关中农村老家来沪,帮我照看刚刚出生不久的次子。生次子是夫人坚决意愿,最终如愿以偿。母亲来沪后跟我说,两个儿子在上海负担重,你得像犍牛一样干。

事实上,我从十五六岁离开农村,到县城读高中,那时起基本就没有和父母共同生活了。再后面上大学到江苏徐州,毕业后在徐州公检法机关工作了几年,再到上海,二十多年并没有和父母共同生活。这个过程中,彼此形成强联系作用的就是我上学时候父母每月给我邮寄生活费,供我上学;我大学毕业后每月给父母钱,回报农村老家,改善农村老家经济生活条件,这是我那一代大学生共同的做法。长子出生后,母亲要照顾患癌症的丈夫也就是我的父亲,未能来照看大孙子。次子出生后一个月,我父亲病逝。父亲病逝几个月后,母亲来沪照看我的次子。

除了照看孩子,母亲也会下厨,做一些家乡饭菜,希望能给我改善饮食,但每次总是事与愿违。特别是母亲想做油泼扯面,几次都没做成,做成的面我也吃着感觉太软,没有劲道,母亲于是说我进城时间长了,嘴吃腻歪了,不好伺候了。事实情况是,母亲做面条,软硬程度习惯性地根据她年龄情况和牙齿情况去把握的,而当时我牙口硬,吃不惯太软的面。

 

二、

母亲在上海照看孩子一年半左右,就回老家了。她不习惯上海人们之间、邻居之间互相不来往的冷冰冷漠,不习惯语言,不习惯水土。她回村可以和熟悉的人串门,说笑,沟通,精神生活方面不至于压抑,反倒更开心自在了。物质生活方面,同样衣食无忧。

从来到走,母亲始终没有做成油泼扯面,她尝试了多次,都没成功。甚至她用同样方法蒸馒头,在老家蒸出来是香喷喷的,在上海蒸出来馒头都是酸的。或是发酵方法问题,或是气压问题,或是两地面粉问题,等等,讲不清楚。后来这几年,我慢慢回想,大概母亲是用我十几岁时候饮食来参考进行尝试的,忽略了我单独一人已离开故乡二十多年的事实了。

 

三、

油泼扯面是面食。面食是关中主要口粮。根据文献记载,面食的原料小麦,是从欧洲通过西域传到中原的,最早文字记录有两千年左右时间。中国考古机构在甘肃考古发掘的小麦种子,经过C14测定,有四千多年历史。考古发掘是证据,能够说明一种可能性。不管如何,小麦起码进入中原地区至少两千年是得到公认的——从战国时期算起,秦统一六国战争期间军队携带的军粮品种之一羊肉泡馍,所泡的死面馍(饼)就是小麦为原料加工做成的。

就关中来说,主食为面食,在最近两千年时期内,是没有争议的。但关中东西长度三百九十公里(另一说三百六十公里),号称八百里秦川,在面食制造细节上,还是有明显区别。

 

四、

秦在历史上,起初是周天子养马的家奴。公元前770年,中央财政近乎崩溃的周平王东迁,把国都迁移到洛阳,诸侯们都是势利眼,没有一人送别,唯独养马的秦伯专程送别。此时秦伯还不是诸侯,只是在甘肃天水一带负责养马。周平王感动秦伯的诚心,就开了个空头支票给他,说封你一个诸侯,封在雍(今天宝鸡,当时戎狄控制)。秦人厚重耿直,拿个鸡毛当令箭,后来果然把戎狄打败,把这个地方占了,改名雍城,作为秦诸侯国首府。后来秦迁都咸阳,但粮仓还是在雍,就是今天宝鸡市。这个地方三国时候叫陈仓,也是粮库。

秦是从西向东扩展,扩展的尽头是潼关,这也是关中方言到达的边界。出潼关向东,方言就变了,答应一件事情的回答不再是关中方言“对”,而是河南方言“中”。

五、

秦帝国从西向东扩展过程中,根本经济重心还是放在发家的根据地。所以就八百里秦川来说,西府(宝鸡杨凌咸阳)要比东府(临潼渭南潼关)富。这种经济水平差别,在面食方面就有阶梯型呈现。

越富的地方,面条越细,面条的浇头越多。越穷的地方,面条越宽,只一个油泼浇头。

西府岐山著名的是臊子面。从《说文解字》和文献考据角度来说,臊子面是错字,正确应当是梢子面。梢子就是浇头。梢子面面条细,有荤素搭配浇头,味道鲜美,论碗卖,说的是一碗面多少钱。

向东到杨凌,条件较差一点了,变成了浆水面。浆水面也是错字,正确应当是蘸水面。蘸水面浇头和梢子面差不多,但面条宽,是论根卖的,一根多少钱。同时,从浇头荤素搭配上说,素多荤少。

再向东到东府,到渭南、潼关一带,条件更差,没有浇头了,只剩下宽面条,名称叫做扯面,扯面再宽一点,就叫biang biang mian。这种面是论分量卖的,比蘸水面论根卖更具体,卖的时候谈的是二两还是三两的标准。这种面基本没有浇头,主要浇头就是菜油,菜油烧热,往面条上一泼,名字叫油泼面。基本配置辅料就是辣子面,盐,酱油醋,再放一点豆芽或菠菜(后面这些都是地里可以摘的,不用花钱买)。

从这个意义上说,在八百里秦川从西向东看,越往东越穷,具体就体现在面条宽细和浇头是否有以及是否丰富方面。

 

这种经济梯度变化会体现在生活的方方面面,包括体现在婚姻梯度方面。《西北人口》期刊发表过包括复旦大学学者在内多个高校专业学生调研文献,从37000个案例样本中得出一个结论:婚姻梯度是经济梯度的延伸。西府比东府富,所以婚姻资源流动上,东府的女性大概率上嫁到西府的多(当然现在主要集中居住在西安或咸阳)。比如说,同样渭南咸阳宝鸡出身男女青年一起在西安上大学,那么,渭南等东府女青年和咸阳宝鸡等西府男青年谈对象走向婚姻概率就大,因为这婚姻梯度背后是经济梯度,女青年通过婚姻来实际改善条件。

换句话说,比如在西安一些大学里,渭南的女娃和咸阳的男娃容易谈成,但相反,渭南的男娃和咸阳的女娃相对来说成功概率就低些,除非男娃非常非常具有潜在价值。这里我们分析的是大概率,特例有,但特例不具备大数据分析意义,不具备趋势判断意义。

 

离开故乡三十多年,我很少吃油泼扯面。母亲来沪近两年,最终也没做成油泼扯面。几个月前,我业务接触中顺带探险攀登贺兰山,路过宁夏固原,在铁路餐车上吃到了一碗酸汤扯面。面条有二指宽,很劲道,很白,有嚼劲;酸汤中有黑木耳,有浅灰色小虾米,有酱油醋,又热泼油,有红色的西红柿,还有绿油油的韭菜。面只有两根,碗大,酸汤味道不错,我感觉很地道。后来半夜看地图,发现甘肃平凉、宁夏固原,本来就是关中一整条区域中不可分割的两大块地域。当时味道不错,但很快几个小时后,就感觉鼻子旁起了红疙瘩,可能是辣椒油起作用了。或者这就是母亲说的,我离开故乡多年,嘴吃腻歪了,身体对辣、咸等适应度变了。

 

随着经济发展,油泼扯面仍会继续存在,但估计会改良。比如配置凉菜,啤酒等,丰富人们的营养结构,调节人们饮食阴阳平衡,让人们饮食更健康,生活幸福感更强。(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