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巨大的猪头(小说)
文/潘国尧
快要放暑假了,南方的夏天热来得早,刚过6月,就没法穿衬衣了。这种天不但热,空气湿度还大,三天两头来场透雨,家家户户的墙壁上都“流汗”,屋子里的东西能发霉的都发霉,就是箱子里的衣服,床上的被子,如果不在太阳下晒一晒,也会发霉。所以南方人一般把这样的季节直接叫做梅雨季节,老祖宗取名也要装逼,其实就是“霉”雨季节。
每年的这个时节,一向温良谦恭的南方人总是脾气最火爆的时候,打老婆,与同事干仗,跟邻居过不去,甚至无缘无故地踢路上见到的狗,或者与路人打起来,打架的原因可能就是因为路人多看了他一眼。
这一天照例是又闷又热又潮的破天气,晚上下过一场豪雨,一大早日头白的晃眼,地上的雨水迅速地蒸发,操场上几乎听得到蟹钳草拔节的声音。
乡中心校食堂沈师傅骑的那辆28寸重磅脚踏车驮了一车的豆腐白菜萝卜等从镇上回来,还没到校园门口,沈师傅的车铃就一路的响过来。门卫老王赶紧提前给沈师傅打开了大铁门。
校门口是一条小河,河上架了一座水泥拱桥,桥面上的斜坡比较陡。沈师傅先是吃力地骑上桥,然后就从桥顶往下溜车,像坦克一样冲下来,车把手上还挂着一个白生生的巨大的猪头。老王大声说:你去投生啊?就不能骑慢一点?老沈边骑边大声说道:骑慢了猪头就要炖不烂了!
老王的老婆“呆婆鸭”正在食堂门口铲煤,见沈师傅买菜回来了,赶紧围上布裙往灶头间走去,她必须在一个小时内把沈师傅带回来的所有蔬菜清洗好整理好,否则她就要被老沈骂:只会食饥不会干活的呆婆鸭!
老王已经快到退休的年纪了,他本来是公社里的干部,文革时还出过一阵子风头,后来就被弄到学校里来做教书匠了。因为做过领导,校长也高看他一眼,让他现在每天只需上一节思想品德课,其他时间就替学校看大门。
老王看了看墙上的挂钟,刚好指向10 点,他就拿起榔头在半截钢轨上敲了三下:下课了!
随后老师就端着粉笔盒子先从教室里走出来,接着就是许多学生一团一团的簇拥出来,他们有的去厕所,有的到操场上玩,有的就趴在二楼的栏杆上看热闹。这是一个不大不小的乡中心校,小学有五六个班级,初中有三个班级,加起来也就四五百号学生。这些年,上头正在忙着撤扩并,这个学校的初中部下个学期就要搬到镇上去了,学校里好多老师都心神不定,本来离家挺近的,万一被调到镇上去,家里就照顾不到了。
也有几个年轻老师挺开心,特别是刚分配来的几个男教师,因为一旦调到镇上中学,他们就有更多的机会选择镇上的姑娘谈朋友。
但对食堂沈师傅来说,这个撤扩并简直就是“出空饼”。乡下人对一个人或者一件事不满意,往往就会骂道:出空!意思是非常愤怒,是很不靠谱,是白干,是扯淡,是胡来。老沈之所以愤怒,是因为现在全校有四五百号学生,每个人中午在食堂哪怕花个两块钱,他每天也能赚个两三百,如果走掉一百多号学生,他的生意会受到很大的影响。初中生食量大,食堂里的好菜大部分是他们给买走的。老沈已经在会上会下提了好多意见了,说是初中班级不能撤扩并,但是这事都是上头定的,就是校长也没辙。所以越临近期末,老沈的脾气越坏,这些天几乎天天骂骂咧咧的。
课间十分钟总是这个学校最有生气的时候。这时校门口忽然开来了一辆黑色的轿车,那些年,小轿车在乡下还是稀罕的,坐小车的要么是老板,要么是领导,总之小轿车上门是不能怠慢的。所以老王赶紧打开大铁门,车里的人从车窗里伸出头来大声问:校长在不在?老王也大声地说:在的,2楼最东边那间。
轿车里一男一女,男的开车,女的坐在副驾位上,戴一幅边框宽大的墨镜,穿得很夸张。这年头,就是学校这样的清水衙门,来来往往的人也杂,老王一般也不敢多问。不过去年暑假学校翻建教学楼的时候,这车来过几次,所以老王也就放心地放两人进去了。
操场上顿时热闹起来,很多学生很快把小车围成一个圈,戴宽边墨镜的女人打开车门大声呵斥道:没见过美女啊?都滚开!
学生便很快哄笑着四散开了。
美女径直上了2楼找校长,身后跟着一长溜的学生很快就把走廊堵塞了,老王一看势头不对,赶紧提前敲了上课的钟声。
随后,老王就听到校长室里响起尖利的女人声音,几个不上课的老师就悄悄地走到校长室门口看热闹。一会儿,墨镜美女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从校长室出来,后面校长像学生一样听话地跟着,两人快走到楼梯拐角处时,美女突然一把抱住校长从楼梯上滚到了2楼休息平台上。老王意识到要出大事,快步跑到楼梯边准备劝架,但是他还是晚了一步,校长在休息平台上起身后抽了墨镜女人一耳光,墨镜女人突然哇哇大哭起来。坐在小车里休息的司机打开车门飞一般地跑到楼梯的休息平台上,先是抽了校长几个耳光,看到美女还在大哭,司机干脆把校长像举杠铃一样的托过头顶,然后顺势重重地扔到了休息平台下面的花坛里。
这时老王还没跑到楼梯上,见校长被扔下楼,赶紧折返到花坛边救校长,他怕司机再行凶,就发疯一样地大声叫唤老沈。
老沈正在切菜,听到老王的叫唤后拿着菜刀快步跑出来问出什么事了,“呆婆鸭”说好像是校长被人打了。老沈赶紧向楼梯口跑去,老王向老沈指了指楼上的那个陌生男人,又指了指花坛里还在哼哼的校长,说上面那个流氓把校长扔下楼了。老沈说,他娘的还有这样的事,谁他妈不长眼啊,敢到老子的地盘上撒野?!老沈就直接奔楼梯而去,当时那个司机正趴在休息平台的护栏上伸长了脖子观察楼下校长的伤情,并没提防冲上来的老沈。老沈想也没想,举起手中的菜刀直接从司机的后脖子根砍了下去。
老沈的这把菜刀是去年暑假校长去金门岛旅游时买来的纪念品,那次校长给每个老师都带了一些纪念品,其中送给老沈的就是这把菜刀,听校长说这把菜刀是用炮弹壳的好钢铸造的,很沉很锋利;老沈天天喝酒吃肉,四十来岁,力气很大,一次教师节,镇上各个学校搞活动,本校的老师组队与镇中学的老师拔河比赛,老沈站在队伍的最前面,绳子拉得胶着时候,只听得老沈大吼一声,把对方20多个老师全拽到了地上。
这些天老沈的火气正没处撒,一刀下去,司机细长的脖子竟如鸭脖子一样的脆生生离开了身子,一股献血冲天喷出,老王身上的那件白色老头汗衫立马变成了红色。老王当时正在花坛里试图把校长抱起来,忽然见一颗人头倏地砸下来,刚好落在花坛里的冬青树冠上,老王看傻眼了,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校长躺在老王身上呻吟,老王却嚎啕大哭起来。
“呆婆鸭”不知教学楼那边发生了什么事,大声叫着老沈的名字说锅烧开了,猪头要不要放下去,老沈用菜刀指了指楼下的花坛说:你爱放不放,这顿饭没法做了,我砍了颗人头了,管不了猪头了,闯大祸了!
有老师赶紧报警,没过中午,老沈和那个活着的女人就都被警车带走了,校长则由老王陪着被救护车接到镇上医院去抢救了。老师和学生全都放了假,学校门口被公安用白带子拦了起来,几乎全乡的人都来看热闹,但是也都被拦在了校门口……
学生期末考试结束后的一天,教委派人来乡中心校向全体教师公布相关信息和决定:一是老沈激情杀人,手段残忍,恐难逃极刑,正等待审判;二是被杀者行凶在先,主观有过错,因已死亡不追究责任;三是生是非的美女性贿赂校长,但是最终因工程发包方为县教委而没取得承包权怀恨在心,挑起事端,已被收审等待判决;四是校长接受性贿赂,犯作风问题,拟撤销其现行职务,因已身残,不追究其它责任;五是教委普教科在学校撤扩并前没有向广大教师做好相关的解释和政策落实工作,间接导致血案的发生,已停止普教科长的职务并责令其深刻反思,同时乡中心校初中部暂时不并入镇中学;六是调镇中学教导主任XXX任乡中心校校长,同时从镇中学调厨师XXX负责乡中心校的食堂工作;七是......
县教委的这帮干部平时都比较空,出了这么大的事,领导希望把自己的责任尽量减轻,所以处理决定列了一长串,唯独没有对教委副主任一级以上的官员进行处罚。没办法,拳头伸出手,胳膊拐向里,公家人一般都会这样处理这种事,可以理解。
半年后的一天,校长被老王推着轮椅去参加公审老沈的大会,那天与老沈一起五花大绑站在台上的还有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都是贩卖婴孩的。当已经半身不遂的校长听到审判员在话筒里说出老沈被“判处死刑,立即执行”这一句时,连人带轮椅侧倒在地上。老王试图扶校长起来,但是却怎么也扶不起来了。
校长先老沈半小时走了。
老王那天推着轮椅走了十几里地把校长送回校,“呆婆鸭”见老王和校长回来,照例下了桥坡去帮着推车,但是她觉得今天这轮椅格外沉,就问老王说今天怎么这么沉啊?校长是不是睡着了?
老王边抹眼泪边说:校长死了,老沈也死了,这个学校也死了。
老王让“呆婆鸭”照看好校长,自己从工具间拿了个八磅榔头走到花坛边,只几下就把那个狗日的花坛护栏砸了个粉碎。这个花坛也是校长自己出钱请那个美女的亲戚给学校“捐造”的。
老师们默默地看着老王砸花坛,很多人脸上也都挂着泪水。
由于出了这样的凶案,不少有点路道的家长都把孩子送到了别的学校去上学,还在该校读书的那些孩子,每次走到楼梯休息平台处,胆子小的甚至会出现呕吐的症状。新上任的校长很无奈,从外地请了一个大师来学校看风水。大师拿了罗盘比划了一番后说教学楼的楼梯正对着校门口的石拱桥,既犯了枪煞,又犯了反弓煞,恐怕最近有过命案,若不化煞,恐怕还会有凶案继续。
校长一听就急了,忙问大师该如何化煞。大师捋了一把白胡子说,泄露天机会被老天惩罚的,“这让老夫很为难”。校长从抽屉里抽出一个信封,当着大师的面又往里面添了几张粉红色的大钞递给大师。
大师把校长带到校门口耳语了一番就自顾走了。
几天后,一对石狮子运到了学校,安放在校门口石拱桥的两侧,狮头面对面;同时又找了几个民工把楼梯口直通石桥的那条水泥路给砸了,另从石桥的一侧修了一条之字形的水泥路通到楼梯口。在楼梯口被老王砸掉的花坛上竖起一堵影壁,外面钳上了六个大铜字的校训。
校长还在一次全校教工大会上定下几条额外的规定:严禁门卫放任何陌生车辆进学校!严禁食堂厨师带菜刀出门!严禁食堂买现杀的猪头进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