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升高的时候,东边一片白色,改枝家院子里已经热闹开了,三头黄牛正在吃红薯藤,改枝爹在院子门口劈柴,一地的鸡鸭追来追去,显得很兴奋,就连平时难得见到的几只老鼠也来凑热闹,贼眉贼眼地偷吃地上的玉米粒。院子里一片兴旺的景象。
改枝端了个茶缸到井边洗漱,见爹已经忙开了,就问:你昨晚不是说早上起不来吗,咋就这么早起来了呢?爹叹了口气说:我只是不想见后院坝下那拨人,他们开会,总是阴一句阳一句的,难受。改枝说,你不想去,就让我去,这家谁当家?
老娘也起来了,见爷俩掐架,就过来帮腔,说当不当家都得去,这家要是没了牛,就死定了。
改枝啃完两个冷土豆,很不情愿地去村委会。村里各家的代表都到得差不多了,村长也不废话,就说乡里要村里推荐三户精准扶贫的对象,村委会根据往年的情况,结合最新的变化,选了6户候选户,“还是老办法,等会各家往碗里丢豆子,豆子最多的三户推荐到乡里审核。”村长说完后又补充了几句,说是往年的几户贫困户现在有了一些变化,比如改枝家这两年养殖搞得不错,每年光卖牛卖鸡鸭就能赚好几万,是否还是要被推荐上,大伙儿自己拿主意。
村长还没说完,改枝就嚷道:村长你这话什么意思呢?都还没丢豆子,就要把我家先给挤兑掉?调枝马上帮腔说:有的人家一个大宅院都好几亩地,以前地主家也没这么大的宅院,还好意思申请贫困户,臊不臊啊?
村长家里的几位堂兄堂嫂也跟着附和,会场一时间有些乱。
村长是去年才被选上的,老村长一直是改枝他们这个家族的,前些年由老村长罩着,改枝家确实得了一些便宜,包括每年的仔牛都是村里协调乡扶贫办免费供应的。
那几头牛是改枝家的命根子,一家8口人的吃喝拉撒全指着它们了。如果今年没被评上贫困户,改枝家得花大好几千块钱去买仔牛了,而且养大的牛还没专人来收购,需要自家牵了牛到镇上牛市去跟牛贩子讲价钱。改枝爹老实人一个,如何讲得过那些牛贩子,只怕到时把牛卖了本都回不来。
想到这些,改枝神情就慌乱了,看了一眼身边的乡亲,大家似乎都有意在回避她的眼神。而调枝却和几个本家有说有笑的很活跃。
改枝清了清嗓子,大着胆子问村长说:除了去年的三家,另外三家的名字村长能说说吗?
村长正在往每个碗前面贴黑水笔写的名字,说我贴好了你们不到看到了吗。改枝看到在已经贴好的几张纸上,竟然有百枝的名字,她感到胸口突然有点疼,问村长说:家里都造了三层小洋楼的人家还要扶贫吗?
村长还没搭话,调枝就直指着改枝说:你们家黑心黑肝黑了政府这么多年的钱,还没黑够么?这扶贫的好事也不能总落在你家头上吧?大伙说是不是?几个百枝家的亲戚就齐声地附和,而改枝他们这一族的似乎都没动静。这也是没办法的,改枝的男人是外地人,早些年在砖厂,也是个任人欺侮的主,哪有调枝男人百枝威风。这年头,人越穷,越憋屈,倒霉事越多。改枝从小受她爹影响,也是老实人一个,既不会撒泼,也不会玩心眼。但改枝不傻,她知道今天的这个投票将决定他们全家的命运,她得站出来。
百枝也坐在一旁噼里啪啦地打算盘,见改枝满脸憋得通红,就提高了嗓门说:下面我把6个候选户去年的收入情况公布一下,供大家丢豆子时参考。
按照百枝的统计,改枝家去年光三头牛就有三万多元的入账,而他自家则只有一万多元的入账。但是百枝并没有公布各家的人均收入,如果按照人均收入,就算百枝的总收入统计无误,改枝家都比会计家要低。
村长和村会计一拍一和,调枝又和一众相亲打得火热,一切都像是早已布置好的。这一刻,改枝感到背上一阵一阵发凉。
结果没有任何奇迹发生,写有改枝爹名字的碗里只有数得过来的几颗豆子。而百枝家的碗底却都被豆子遮住了。
会场还有几个人在琢磨手里的豆子往哪个碗里投,改枝却已经绝望了,她推开身边的几个人,哭着离开了村委会。
路上,左脚还没结疤的伤口又开裂了,改枝的一只凉鞋变成了血鞋。
改枝推开自家院子门的时候,整个人都快虚脱了,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怎么也站不起来了。改枝娘正在往地窖里装土豆,见改枝脸色惨白,就明白是怎么事了,骂道:一个个都是只会吃饭不拉粪球的怂包。改枝爹蹲在门口,拿斧头一刀一刀地劈柴火,他好像早知道结果似的,说:算了吧,我们弄不过人家的。
改枝叹了口气埋怨爹说:你昨天都知道结果了,为什么今天还要我去出丑?
改枝爹不搭话,改枝娘恶狠狠地说道:就这破家,还有什么丑俊的,都等着喝西北风吧。
老大穿着那件已被改枝缝好的褂子,肩上垮着一只她自己缝制的书包,跑到改枝身边显摆,说娘你看,这只书包好不好使?
改枝瞥了一眼,眼泪禁不住又流下来了。老大这些年很懂事,平时家里忙的时候,老二老三基本上都归她管了,除了力气活,老大几乎啥都会,和面做饭,洗洗涮涮。老大今年9岁了,村里好几个与她同龄的孩子都上二年级了,若不是村小学那个眼镜老师昨天随口那么一说,老大自己从没把读书当回事。
老大的书包是用尿素袋制作的,虽然缝制显得粗糙,但书包口都被孩子细心地缝了一道边,背带是用三种颜色的塑料带子搓的绳子,还很漂亮。显然,老大也起了个早。
改枝把老大楼到怀里,说,这学咱还是不能上,你去读书了,老二老三就没人带了,再说,爷爷没把你的户口报上,没有户口,咱不能读书啊。
老大哭着说:爷爷为啥不给我报户口啊?
一旁的爷爷也早已泣不成声了。
而院子里的鸡鸭依然欢快地在蹦来蹦去,门口的三头黄牛,没事似的吃着红薯藤。
改枝的左脚板血糊糊的,爹让她去村卫生所包扎,改枝说走不动了,再说包扎还得花几块钱。爹说,不去包扎,伤口怕要出事。
爹就推出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让改枝坐到后架子上,推着车去卫生所。
卫生所的小姑娘是调枝的闺女,穿戴得比她娘还要妖艳,是村里的一枝花,每天总被村里村外的一群混小子围着像个公主。
调枝闺女远远的嚷道:这不是咱改枝姐吗,怎么了,一大早的被你家男人揍了?
旁边几个混小子起哄说,她家华水在省城发财呢,肯定是偷人家男人被揍了。一伙人就都哄笑起来。
卫生所在村委会边上,丢豆子的乡亲们正陆陆续续地从院子里出来,有改枝族里的长辈指着这伙混球开骂:都是些什么幺蛾子,欺侮咱族里人,找揍啊?
混球们就四散而去了。
调枝闺女草草给改枝敷了药缠了纱布,让改枝这些天最好不要走路,否则伤口还会崩裂,还说最好打一支防破伤风的针。改枝问打一针得多少钱,调枝闺女说要一百多块钱,还要做一个皮试。
改枝看了一眼爹,说还是不打了吧。
调枝闺女说,今天要是不打这一针,日后怕得搭进去你家一头牛哩。
正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改枝的脸又涨得通红了,她爹赶紧把她搀扶到自行车后架子上推走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