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青


 知青

 

前些天看凤凰卫视一档关于知青的纪实节目,忽然想起我少年时听说和接触过的一些知青。

云南是当年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集中地之一。不过,下乡知青主要奔赴的,是更加偏僻蛮荒的边境地区;距离昆明仅二百多公里的我们老家,下乡知青还比较少。我中学阶段读过的那些小说或报告文学描写的知青生活,也大多发生在西双版纳那样的遥远边疆。

七几年的时候,我父亲还在担任大队支书。有一次我跟他去一个水库工地,那里正在进行大会战,在半山腰上修建一个水库。来支援会战的,有一群刚到云南的知青。那是很另类的一群人。从着装,言谈,行走到干活,他们与当地百姓显著不同。那种吊儿郎当的样子,那种玩世不恭的做派,让井底之蛙的山里人又爱又怕又恨。在他们成群结队的时候,似乎很享受对当地老百姓的恶作剧,他们的偷鸡摸狗和顺手牵羊,经常让乡亲们头疼不已。我倒是觉得他们是蛮可爱的一群人。他们生性开朗大方,幽默自如;他们懂得很多很多外面世界的东西,他们可以为闭塞的乡下人打开一扇扇通往外面世界的窗户。他们的存在对于大会战是一种破坏因素,因为他们周边总是围着一群大姑娘小伙子,要他们讲他们所知道而山里人不知道因而很好奇的事情。几个月后水库修成了,知青们被发往更加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叫做“小贾”的天津知青被留了下来。留下来的原因,或者是作为小学教师,或者是作为某户人家的女婿。因为十里八乡只有这么一位知青,他还经常在街子上出现,因此就特别引人关注。山里人好客,这位来自远方的天津人,就经常一村一村轮流做客。人们经常传说小贾的水性如何如何好,可以在水库里游一个来回。后来,小贾还是在游泳上吃了大亏,被水库的漩涡给吞食了。山里人习惯从生活中总结一些人生经验。小贾出事后,老人们会经常说,水性再好也要离水远一些,小贾就是个教训。

我第二次遇到知青的时候,已经读初中了。那时候,我父亲成为我所在中学的校长。初二那年,从蒙自师范学校(今天的红河学院)来了一批新老师,他们都曾经是知青,后来考上了师范,毕业后分到我们中学。一开始好像说是来实习的,因为我们中学师资严重缺乏,有两男一女就留下来了。其中两位是本省人,另一位是河南人。他们与我们原来那些土生土长的老师很不同。不是因为他们的知识,而是因为他们的行为方式。总的感觉,他们对待生活有着一种轻松而自然的态度,他们喜欢打球,喜欢聚在一起喝酒聊天,也喜欢跟公社机关的年轻人打成一片。有时候他们会讲一讲他们作为知青的丰富而快乐的生活,比如他们在街子上的顺手牵羊的事情,他们追逐女生的事情。从他们身上,山里的孩子们第一次看到另外一种不同的生活。其中那位女老师教我们的英语。她的英语水平大约也仅仅是略懂二十六个字母之外的若干单词和日常用语。我判断她确实没什么水平,是因为她一个关于“鞋子”和“孩子”的“笑话”讲过很多遍,大家都实在笑不起来了,她还不辞辛苦地讲着。这事情对我影响很坏。因为心高气傲,有点看不起老师,就一直不把英语学习当成一会儿,我的英语就一直很差很差。一直到现在。后来,这位女老师同学校管财务的小伙子好上了。不知道因为什么,这件事被认为是一个丑闻。虽然他们都没有受到处分,但是还是给全校甚至全公社留下了很坏的印象。这事情发生后,女老师请了很长时间的假,呆在宿舍里不出门。那位小伙子是我们村的,一表人才,也颇有才华,与外界有着比较多的联系。再往后,那小伙子被举报为台湾特务,被公安抓走了。女老师最后也离开了我们学校。

男老师中的一位姓李,教我们数学。总的感觉是,他要比我们原来的那位老师业务水平高一些。我们原来的数学老师,是从县里下放来的,据说年轻时因为追求一位美女被拒绝,得了精神病(后来那位美女良心发现,还是嫁给了他)。在整个初一阶段,我都不觉得他是在给我们讲数学,一上课似乎总是没完没了的家长里短逸闻趣事。他给我们讲的那些数学我早知道了,而我不知道的他似乎也没有讲出多少。李老师应该是受过比较正规的数学学习和训练的,应该是比较专业的,至少,他的数学是有逻辑的,是有数学内容的。但是,山里的孩子,到了初中阶段,还不具备任何数学的思维,因此大家普遍接受的似乎还是前任老师那样的天方夜谭,而李老师的数学教学被认为是失败的。大概有学生的不良反应,也有其他老师的不以为然,李老师的教学受到学校的怀疑和批评。我读高中的时候,李老师还留在我初中那所中学,他与公社卫生院一位医生结了婚。那女子可是我们整个山梁子上最漂亮的女人。

我印象最深的另一位男老师,教我们化学。初中时代的我,除了文学之外,对其他任何学问都还处在未开蒙的状态。像化学这样的学科,既没有实验条件,就需要更多的抽象理解,学起来就像读天书一样。我不确定我是否从化学老师那里接受过任何有用的化学知识,但还是从他那里得到了一些人生的启发。第一次上课,老师作自我介绍:“我叫巫亚平,工人‘巫’,亚洲的‘亚’,和平的‘平’。”就这一句话,已经体现很不一样的知识水平,对坐井观天的孩子们来说,似乎已经送来了知识的曙光。我应该是很用功地学过化学的,因为巫老师很不一般的个人魅力的吸引。那时候似乎总是有事无事跑去巫老师宿舍,有时候是去问问化学问题,有时候是去看看他的闲书,有时候则什么都不为。巫老师身材修长,玉树临风的样子,而且,他说的普通话,与收音机里的一个调调。巫老师虽然喜欢打球,喜欢跟那些年轻老师们一起做些疯狂的事情,但我相信他跟他们所有人都不一样。他有知识,有修养,有信念,有追求,至少,没有人说过巫老师在追求女孩子。那时候我看巫老师在读英语,就问他您教化学,读英语干什么?巫老师压低声音说,他准备靠研究生,他还是想回到他的家乡河南。我读高中之后不久,巫老师就考取研究生离开那所初中。之后我打听过,一直没有他的消息。

我后来读阿城的小说,《棋王》、《树王》和《孩子王》,还看过谢园主演的电影,那种知青生活总会给人很多很美好的联想。我知道,知青的生活也与我们一般人的生活一样,有快乐也有悲苦,有轻松也有沉重,特殊的时代赋予他们的生活以特殊的意义。我们今天怀念他们,只是因为在他们当年生活中呈现的某些美好,在我们的时代已经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