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上最贴心的处方

            沈东子

一个人若得了精神病，接下来的治疗过程是很悲惨的，要么吃镇静剂，要么被关禁闭，如果有暴力倾向，还要穿紧身衣，挨橡皮棍，还有做脑手术的，究竟遭遇哪种治疗手段，那得看运气。波士顿女子安妮·塞克斯顿（Anne Sexton，1928—1974）的运气还不错，28岁那年她第二次犯病企图自杀，遇到一个叫马丁·欧尼的年轻医生。欧尼医生是奥地利人，那年刚毕业来医院实习，就碰上前来就诊的塞克斯顿。他见她容貌秀丽，内心敏感，不忍心下猛药，建议她回去写写诗。写诗，这是欧尼医生开给塞克斯顿的处方。

他见塞氏沉浸于伤怀与悲悯，希望她通过写诗纾解内心的压力。欧尼医生是很有眼力的，其实塞氏从小就喜欢写诗，曾在校刊上发表作品，可拿回家给母亲看，却遭到粗暴批评，母亲一家出过好几个作家，却不认同女儿写作，从此母女不再有交流，塞氏把一切心绪都深藏心里，在郁闷中度过青春期。得到医生这么熨帖的建议，她心中暖融融的，重新燃起诗的火焰，先去波士顿大学念文学，在那里结识了同样才貌双绝的西尔维娅·普拉斯。普拉斯也为情困扰，时常处于精神崩溃边缘，两人一见如故，不但谈论诗歌，更喜欢探讨自杀的意义。

与普拉斯相比，塞克斯顿更激情洋溢，如果说普拉斯是一朵忧郁的紫丁香，那么塞克斯顿就是一朵灿烂的红玫瑰。欧尼医生给出的写诗建议，让这朵玫瑰得到了尽情的绽放。她以一种生命勃发的形式，连续写出了数本诗集，后来合成一本《诗选》（Selected Poems，1964）在英国出版，诗中的大胆自白和怪诞意象，引起读书界啧啧称奇，此后数年内囊括了包括普利策奖在内的几乎所有重要诗歌奖项。而普拉斯不堪生活重负，只活了31年就凋谢了，1963年冬天在伦敦自杀。

塞克斯顿在悼亡诗中回忆了两人的死亡约定，她这样写道：“哦，西尔维娅，西尔维娅/你的死是什么/是一种古老的归宿/是从你诗中溜出来的/一只鼹鼠。”（《西尔维娅之死》）她用最奇特的比喻，表达了对普拉斯之死的痛惜。普拉斯运气不够好，没遇到欧尼医生，她遇上的是英国桂冠诗人休斯，休斯很快爱上了别人，于是普拉斯选择离开，不是离开休斯，是离开人世。

写诗，多么贴心的处方。记得阿特伍德说过这层意思，有时缝纫机比镇静剂更能解除女人的痛苦。她指的是一种更精致细腻的呵护方式，犹如修复灵魂的伤口，只可惜如今世上有这等医术的精神病大夫，还太少。况且哪怕就是这么贴心的方子，也是有时效性的，塞克斯顿46岁那年还是自杀了。他没能拯救她的一生，他也不可能拯救她，因为她命定是一位不同寻常的女人，但他给了她18年时间写作诗歌，她在这18年间纵情演绎自己的才情，成为20世纪最出色的女诗人之一，从这层意义上说，这个世界要感谢欧尼医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