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自然物象万千,风有风声,雨有雨音,鸟有鸟语,禾苗以最快的速度拔节,白杨尽最大的努力浓绿,小草尽可能吸取最多的阳光、雨露和空气……造就了一个混响而有活力的世界。生命的成长就是一个人从小到大的人生经验,从出生、求学、工作、成家立业、乃至人际关系等,都在学习成长中;一个人的困逆:痛苦、不快乐、不顺利,一生的不称心,内因外缘障碍很多,都来自于自我的盲点,佛教用“无明”这个专用名词表达,也是我们生命的成长中值得去探讨的一个问题。
孩童时代生活在乡下,老屋的后面是一片竹林,不管是夜深人静之时,还是暴风骤雨之晨,屋后的竹林总少不了播放千姿百态的风俗音乐。微风吹拂,竹叶儿你拍我,我拍你,挤肩撩衣之间,发出温和如微波的沙沙声;风雨大作的时候,近处远处的竹林共同演奏着一首交响曲,或是此起彼伏,或是群竹混响;冬夜忽下大雪,密密的竹林因为枝叶相交,鹅毛大雪很快地便压满了竹顶,我正在沉睡之中,忽然噼里啪啦一声断竹响,然后是一阵竹枝倒下的哗哗声,这时候奶奶摸着我的头说:“瑞雪兆丰年”了。
“竹林里有蛇,”奶奶经常告戒我要小心,不要单独进竹林玩。然而,竹叶总是很让人看不厌,因为叶片宛如九天的仙女,常常会在我面前表演自己独特的舞蹈。微风来时,有的竹叶是上下翻转,有的是左右摇摆,还有的先是上下翻转,有的是左右摇摆,最有意思的是用竹叶尖划着圆圈,好像一个魔法师要对我进行催眠似的。我陶醉于竹叶的舞蹈之时,偶尔也会从上坡滚下来一块泥土,那便是竹笋的杰作。
夏日里竹笋生长得很快,竹笋常常顶破坚硬的泥块或者顶开压在自己头顶的石块,因为林地是斜坡,那些泥石便顺势滚下来。奶奶没留意这样的现象,有一次听见外面一阵石头滚下的声音,还怀疑是有不懂事的小孩子在捣鬼,结果出去找了好一阵子也没找到人。我告诉她,那是竹笋捣的鬼,奶奶却依然半信半疑:“竹笋哪有那么大力气呢?”奶奶不知道,这竹笋不但有这么大的气力,在它生长的时候,还能听得见它顶破泥土的声音。
大学毕业以后,忙碌的人生将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占用了,离开了农村,离开了老屋,慈爱、年迈的奶奶也离开了我们,也再没有机会听到竹笋生长的声音了。今年秋天随夫带女返回老家,一个人到离家不远的庵里走走。眼前清幽静谧,有袅袅暗香的浮动,仅仅一墙之隔,把嘈杂的市声隔在另一个世界里,一位我少年时出家的妇人在这里度着晚年,庵内收拾、涮洗一尘不染,她言行简洁,一个人诚心向善,静静修行。
在这个人性中充满着冲撞、对峙的坚硬时代,她看起来就越发地轻柔,她以一种柔软的形态,不动声色地继续自己的精神生活,在成群结队的人甩动着有力的臂膀疾行时,她的内心却在继续着,没有放弃,几十年过去了,有不少人如风中树摧折委似地,而像她这般柔软的人留存了下来,她的徐缓迟疑一眼可见,心境更为默然。
在小乘佛法里,无明是十二因缘的起首,无明缘行,行缘识,识缘名色,名色缘六入,六入缘触,触缘受、受缘爱,爱缘取,取缘有,有缘生,生缘老死。佛教的中心思想是缘起,因缘法,即众因缘法,众因众缘亦即多因多缘,鼓励我们大家培养对事情的多种看法与思考应多元化,有时更须逆向思考。顺、逆因缘都是历练成长生命的成长就是历练,历练必然有顺境、逆境,不论顺境或逆境都是因缘法,多因多缘,缘生必然缘灭。如果把生命的理想与幸福,只是建立在意识型态的观点上,就落入了无明与贪的烦脑里。
对于未到的、未知的、未具备条件的又去向往,这也是无明,又一直去贪爱和追求,贪的当下就不喜悦,就是苦。喜悦也可随着不同阶段而成长,人自小到老,生命有不同阶段的历练。生命的喜悦未必都来自一帆风顺,而是从逆境的历练中也能成长,从成长中体会到喜悦,如果把喜悦设定在人的荣华富贵与称心如意,那就过于狭隘了。“天生我材必有用”是“自我盲点”的突破,重要的是不要主观,不用自己的观点,强加在外在的种种事相上,要了解自己的业障、习气、才华、个性、优缺点。自知之明虽说不容易,但也要努力地去克服,有人到老甚至至死都还认不清自己,更谈不上认识他人了,只是颠倒苦恼过一生罢了。
离开了庵,经过一大片河滩的沙石地,已经通体枯黄的芦苇枝条,头上都顶着一丛丛的银灰色芦花,时光使每一株芦苇的生命都达到极端,以柔软出现,毛茸、蓬松,还有一种轻如蝉翼的分量。顺从着风力,像敷衍开来的云层,夕阳打在一部分芦花上边,看着有些恍惚,这些全然在自然环境中生生死死的植物,走到生命的终端,可以说已修成正果了。再过一些时日,许多芦花将随风飘散,风把它们的子孙携到天涯海角,开始新一轮的生命旅程。
我熟悉的一些以教书为业的老先生,此时已垂垂老矣,当年将智慧和知识传递给众门徒时,站在讲台上,挥洒自如,善于板书的右手,在黑板上三下两下,文字奔涌而出,静坐下边的听讲者,会心对视,充满钦佩。同时,又把自己当作一匹不知倦返的马,承载生理限度以外的劳作,促使自己成为一名硬汉。然而,过度的劳心、劳力,以为青年时期生命透支满不在乎,如今病痛缠身,许多疾患都热闹地集合到了人生的晚景,这个最需要安息静养的时日,变得举家不宁。
佛说永断无明,方成佛道。肉体是物质的,物质是时光的信物,时光最终让生命破绽百出。对命数以敬畏,对于自然界外在情绪上显示出的风水、阳光、雨露,都持抱敬畏之心。剪一束芦花,带它们回家,比较松竹梅的坚硬,步入中年的我,对芦苇有更多的好感,越发地喜爱柔软之物,柔软的腹中,潜藏着生存的策略,柔软是一切生命际遇中最原始之性,以适应著称,当我坚硬的笔尖与柔软之物猝然相遇时,有一种顺服的美感和轻柔的声音悠然地升起,乐音入耳,那是我的心灵里流淌着的一种奇特的声音,这种声音形式丰富、韵律动听且内涵丰富,满足于平凡的幸福,这就是我生命中成长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