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思想史》广东省出版集团,花城出版社,启良著。
绪论一:国问
七 怎样看待历史人物所应背负的历史责任?
历史是人的历史,但又并非是每一个人的历史简单相加的总和。虽然很难说每个人在历史运动中的作用究竟如何,但有一点则是可以肯定的,即只有极少数人走在历史运动的前列,或曰处在历史舞台的中心位置。很难想象,如果没有孙中山、蒋介石、毛泽东、邓小平、梁启超、鲁迅、胡适、蔡元培这样的历史个人,20世纪的中国历史将是怎样的一幅画面。
20世纪的中国历史有正剧、喜剧,也有悲剧和闹剧。二者相比较,或许悲剧和闹剧更引人注目,对今日中国的影响也更大。然而,不管是悲剧还是喜剧,闹剧还是正剧,主角都是那些风云人物,那些能够让后人记住的名字。
倘若按照以往所奉行的历史理论,这些历史个人同样是没有意义的,顶多只具有工具性的价值。因为按照此种历史理论,历史上的一切都是必然的,如同自然界的日出日没冬去春来。蒋介石必然失败,毛泽东必然胜利,就连孙中山联俄联共也是必然的,因为这诸多的必然由一个总的必然决定着,即人类历史的现代过程必然是资本主义的灭亡和共产主义的到来。
此种历史理论在学理上的欠缺,随着西方分析历史哲学的引入,现代许多中国学者已有了理性上的认识。而且,从一般的常理看,也是说不通的。因为,如果一切历史现象都是必然的结果,那么又如何说明革命在20世纪中国之意义呢?特别是像毛泽东这样的历史个人之历史作用,又如何予以肯定?
但这并不是说,20世纪中国诸多不尽人意的历史事件,责任都得由历史个人来承负。别的不说,仅文化保守主义而育,就是一个明显的例证。辛亥革命以后,袁世凯为了复辟帝制,鼓吹尊孔读经。30年代,蒋介石为了自己的独裁统治,发动“新生活运动”,同样把传统儒学摆在至上的位置。可是时至90年代,在相当一部分知识分子中间,仍然把儒学奉为立国之道。这里面原因究竟何在?是历史个人的利益和好恶所致,还是历史力量的本身使然,抑或二者兼而有之?
又比如,近几十年来的诸多闹剧,更是发人深思。“大跃进”I时,亩产十万斤乃至二三十万斤的报表,国家最高领导人且出身于农村的毛泽东深信不疑;因“大锅饭”、大食堂的推行,头几个月就吃光了一年的口粮,致以一年之内活活饿死两三千万人;“文革”十年更是荒唐,更是让人不可思议。
对此类不堪回首的一幕接一幕的历史闹剧,“文革”结束后的中国人一方面心有余悸,另一方面亦在积极地思考,试图从中吸取教训。他们或是将其归因为“失误”;或是归因为民主生活不健全,个人崇拜导致唯意志主义膨胀,只有“一言堂”而没有“群言堂”;或是归因为“四人帮”的野心与横行。
然而这种种解释,虽然不能说没有道理,但却仍然无助于对问题的根源性回答。因为.“失误”、“个人崇拜”、“四人帮”等等,既可视为原因,亦可视为结果。就后者而言,它同样是有原因的。这就是:一、诸多的灾难性事件固然是“失误”,但问题是,这一次又一次的灾难性的“失误”是如何造成的呢?是可以避免还是不可避免的?二、个人崇拜固然错误,但是为何在20世纪的中国,个人崇拜竟然比古代的皇权崇拜还有过之而无不及?特别是.毛泽东搞个人崇拜,蒋介石也搞个人崇拜,而这二者所代表的阶级利益和意识形态又极为不同。三、“四人帮”是“文革”的产物,其本身产生的原因亦有待究问,怎么可以将其作为根源性的答案呢?无疑,“四人帮”罪恶累累,但问题的根源并不在这里。如果没有相应的历史环境和深在的历史原因,他们又如何能够兴风作浪和为害社会呢?
更为重要的是,20世纪中国的诸多灾难,诸多“失误”,大多都是在极其崇高的理想和口号下发生的。甚至可以说,理想越崇高,口号越响亮,大众的情绪越高昂,所给社会带来的灾难越是深重。其中,当然不可否认历史个人的巨大作用,但是这些历史个人,特别是毛泽东,怎么会丧失起码的理性判断乃至起码的常识呢?如果说个人崇拜有历史个人的主观原因,为何当时的国人(包括学者、教授)非但没有异议,反而欣喜若狂,如痴如醉?
八 中国人的启蒙何以如此艰难?
社会变革需要观念先行,何况中国的传统思想早已深入人心,更需在思想文化领域作一彻底的改造。关于这一点,虽然不能说一个世纪以来,国人已经有了共识,但新进人物都在为此而奋斗,则是无疑的。就连权力话语亦在一再地强调改变观念,解放思想。甚至可以这么说,一个世纪里,尽管泥沙经常泛起,阴霾时常笼罩,但在恩想文化领域,思想启蒙一直是时代的主题,一直为先行者所重视。从严复对西方学说的译介,梁启超对传统思想的批判,到新文化运动,再到80年代的新启蒙和90年代的自由主义思潮,学者们都是一种期盼,一个目标,即通过对传统的反思和批判,清除现代化途中的绊脚石。
然而,尽管启蒙为中国社会所必需,亦为新进人士所重视,但是一个世纪以来的思想启蒙,成效并不显著,更没有达到预期的目的。从19世纪开始,面对西方文化的冲击,许多东方民族都曾经历过思想启蒙运动,都曾面临着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之间如何抉择的难题。但是,在其他东方民族,如日本和俄罗斯,大多早就结束了文化论争。惟有中国,论争仍在进行,而且占主导地位愈来愈是文化保守主义,以至于21世纪初的今天,绝大多数的所谓专家学者对“亚洲价值”、“文化中国”、“儒教价值”津津乐道,且喊出“21世纪是中国文化的世纪”这样极端的口号。
社会变革以思想启蒙为先导,启蒙的艰难同时也就决定着社会变革的艰难,甚或将社会发展导入偏途和歧途。一个世纪以来,中国历史的诸多不顺和不幸,很大程度上就是取决于我们在观念上的迷糊和错乱,取决于思想启蒙的无力。
问题是,思想启蒙在中国的艰难,究竟是启蒙之思想形态本身缺乏力量,还是由其他因素所决定的?80年代的李泽厚曾提出“救亡压倒启蒙”的说法,在学界影响颇大。此说表面看来无甚大错,但却没看到问题的根本,至少不能回答下面两个问题:第一,救亡为何一定要压倒启蒙,当时的中国人为何一定要选择俄化而拒斥西化?这同中国人(特别是知识分子这一群体)的政治观、历史观、是非观、价值观有何内在的联系?第二,时至90年代,中国早已不存在救亡的问题,为何启蒙同样艰难?这十几年来,国人尽管不读经,但尊孔却是极普遍的现象,文化保守主义大行其道,启蒙思想同样边缘化和妖魔化。这究竟是当今中国确实需要儒家的那一套,还是由于别的原因?
即便我们以李泽厚本人作一考察对象,同样是颇费思量的。“文革”以后的十几年里,李泽厚一直肩负着思想启蒙的重任,也一直被一些文化青年尊为“精神导师”,其“积淀说”、“救亡压倒启蒙”、“西体中用”诸种提法在当时影响颇大。可是,只要我们从学理上予以深入的分析,同样可以发现,李泽厚的观点非但值得商榷,而且同样是保守的,同启蒙的精神格格不入。正惟这样,进入90年代之后的李泽厚才有“吃饭哲学”之提出,才会自称为新儒家。而这样一位思想人物却又以为自己所做的就是启蒙工作,绝大多数的人文知识分子也是这么认为的。这说明什么呢?说明我们的国人至今尚处在思想蒙昧状态,至少对于什么是启蒙,或者说什么是中国启蒙的要义,尚无清楚的认识。
中国的思想传统,内容极其丰富。如果按照人们常说的,亦有儒佛道三家。进入20世纪之后,道家基本上边缘化了,同社会变革之主题几乎没有关联;佛学在世纪初虽曾兴盛一时,但最终同样被边缘化了,亦不再成为知识阶层的主题话语;惟有儒家,不管其命运如何,角色怎样,却是伴随着20地纪中国思想史之始终的。不管是新文化健将们“打倒孔家店”,或是“文革”中的“评法批儒”和“批林批孔”,还是袁世凯的尊孔谈经、新儒家的“内圣开出新外王”,或是90年代文化保守主义的盛行,儒学都是处在历史的中心位置。这样一种关系究竟意味着什么?从保守主义这一阵营看,人们眷恋儒学,是因为儒学本身的思想魅力,还是他们在认识上的糊涂?如果儒学有助于现代化,为何儒学传统深厚的中国很难踏上现代化的道路?或者反过来理解,中国现代化的步履维艰,原因究竟是儒学传统没有得到正常的发扬,还是它根本就是同现代社会的理念和原则相违背的?所谓“亚洲四小龙”和日本的经济腾飞,是不是因于中国儒家的价值资源?如果答案是肯定的,那么为何儒家的大本营中国不能利用这一资源?从自由主义阵营看,许多思想人物都一直在反思和批判儒学。除新文化运动这一短暂的历史时期外,自由主义基本上处于弱势,甚至被边缘化,同“崇洋媚外”、“数典忘祖”相提并论。从20世纪中国之内在要求看,国人所需要的应该是自由主义学说,而不应是保守主义的那一套。可是事实上,在我们这块土地上,保守主义拥有肥土沃地,而自由主义却很难安家落户;保守主义可以理直气壮,大张旗鼓,自由主义则只能是“犹抱琵琶半掩面”,打打擦边球。此种对比,一强一弱,一明一暗,一褒一贬,究竟是自由主义者的思想力度不够,还是因为土地的贫瘠,任何饱满的种子在这里都不能生长出茁壮的幼苗?
更可重视的是,20世纪的中国,自由主义、保守主义、激进主义三足而立。这三家之关系虽日复杂,但从大体上看又是十分的简单。虽然激进主义同保守主义不完全是一回事,但二者又常常走到一起,共同筑起御防自由主义的樊篱。而自由主义亦需两线作战,既要抗击保守主义,又要批判激进圭义。此种关系所揭示的,实在又是一个十分重大的思想史课题:从历史观或时间观上说,保守主义重视的是传统、是过去,自由主义重视的是现在,激进主义看重的是未来,且为了未来不惜以传统和现在为代价。照理说,保守主义同激进主义是不可能走到一起的,更不可能结盟。然而,一个世纪的中国思想史之事实又屡屡表明,这二者对于现代中国之意义又确是一致的,不同的只是表现形式,且在同自由主义之关系上,立场和观点亦大同小异。特别是到了90年代之后,二者的亲缘关系逐渐由隐性而变为显性,绝大多数的激进主义者公然地举起了保守主义大旗,把孔夫子和马克思一同供奉在他们的先贤祠中。
由这二者同自由主义之关系,我们不得不想到如下问题:第一,激进主义作为一种思潮,很大程度上是俄化的结果,根在西方而不在中国,为何能同尊儒学为道统的保守主义走到一起,二者在观念形态上有何一致性?第二,现代中国大体上可以视为激进主义的实践产物。如果说激进主义同保守主义没有质的不同,是否意味着一个世纪的中国历史仍然没有跳出传统社会的变革模式?第三,中国人具有强烈的进取精神,既忧国又忧民,然而一个世纪的历史乃至思想领域的启蒙皆不尽人意,是社会钳制了思想,还是思想误导了社会?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进一步的问题又是,在这一个世纪里,思想启蒙最大的障碍究竟是什么?(完)
值得一读的好书——《20世纪中国思想史》(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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